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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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最高处海拔3600米,这里的气候俗称“夏无酷暑,冬日极寒”,“太白积雪六月天”,就是到了盛夏,雪还留恋山巅,不肯退去。青女们走在地冻天寒的冰雪里,旅程痛苦难耐,山道滴水成冰,一步三滑,几乎到了生命的极限。最先倒下的是小赵,发烧咳嗽,最初还能就着青女带的暖壶喝口热水,后来水也喝不进,嘴巴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泡,蔫在滑竿上不睁眼睛。在华阳镇,老乌请了中医给小赵开了几服药,养息了几日,还是得往前走,人却虚弱得抬不起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继续向北,翻过惑人坪梁,过了都督门,远远望见佛坪老县城的石头城垣,她再坚持不住,昏死过去。山道陡斜,无法乘坐滑竿,是那些亲兵轮流地背,将小赵背进了老县城。

  自从当年王三春和魏富堂在老县城演出过那场猫捉老鼠的血腥游戏以后,老县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两个县长同时被杀,凶手无从查找,新派来的县长吴其昌到任上的第二天,一直跟随着他的兄弟吴运昌就被土匪绑了票,这个土匪不是别人,就是魏富堂的把兄弟郧天禄。绑县长兄弟的目的很简单,要枪、要棉衣、要大米,否则就撕票。应该说吴其昌是个有头脑有作为的县长,在来佛坪之前是汉中城固的县知事,对堰务方面很重视,提倡种树,反对乱砍滥伐。城固的五门堰是陕南重要水利工程,自汉代便有此设施留存,吴县长在任期间,曾多次勘视水利,出示布告,禁止在堰头开荒种地,放牧践踏及砍伐树木,要老百姓“蓄荒植树,以固堤堰”,“如有违犯,带案惩办”。至今,五门堰头还有一块吴其昌责令农民傅青云立的《认罪碑》,傅青云在碑文上说,他砍了堰头一棵树,经乡绅说情,县上从轻处理,罚他补种树木十五株,出资请戏班子唱戏三天,写出检讨,刻成碑,立在五门堰,以警后人。吴其昌这招很厉害,仅谁砍树谁请戏班子就很绝,老百姓看戏的时候就得问个为什么,为什么呢,为砍了一棵树,真真的划不来。但就是这个在城固平地上很玩得转的吴县长,到了山地却变得一筹莫展,寸步难行,老百姓可以立《认罪碑》,土匪可是不会立任何碑的。吴其昌还没来得及将这件很棘手的事情禀报汉中行署,只是稍稍怠慢了来送消息的土匪小喽,他兄弟血淋淋的人头就隔着墙被扔进了县衙大院。人头咚的一声砸在大堂台阶上,他兄弟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哪!吴县长立刻傻了,带领着城内全体官兵职员跑回汉中,走到一个叫袁家庄的地方,住在关帝庙里,准备第二天再往汉中赶。那天晚上,躺在关老爷供桌上的吴县长辗转反侧整整一宿,一大早,就说再不往前走了,说昨天关老爷托梦给他,让他将佛坪县城迁往袁家庄,此地为通郡大邑,忠孝之地,蔚为文明,佛坪发达兴旺有日可待矣。

  于是整个政府班子在关帝庙内各司其职,开张办公,当下就张贴了将佛坪县衙迁往袁家庄的布告,李代桃僵,索性将袁家庄叫了佛坪。后来人们分析,吴县长所谓的关帝托梦是托词,如果真是他领着全体官员逃回汉中,保住了性命,也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首先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就绝对无可辩白。在供案上思量一宿,便假借关老爷之意,留驻袁家庄,使“临阵脱逃”变做了“战略转移”。

  县长的离去,让佛坪老城的百姓备感失落。本来佛坪就山多田少,生理绵薄,首脑一走,更留不住人,于是他们也追随着父母官向袁家庄迁徙,带着他们的祖坟,带着他们的猪狗牛羊,如同后来的“三峡移民”般,尘埃滚滚,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佛坪县城很快地衰败了,空落了。被唤作“老县城”,所谓的“老”,就是过了时的旧地,真正的佛坪城崛起在了袁家庄。没有谁再到老县城来,从华阳过来的路死了,草长起来了,树长起来了,老县城慢慢地藏匿于泥土和植物之中。

  大小赵们进入老县城的时候,老县城除了城墙还屹立于崇山峻岭之间外,城内房屋已经倾圮破败,荒草没人,县衙门、文庙、义仓、城隍庙都消失了,空留下一堆堆碎砖烂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巨大的碾盘、汉白玉的石雕、苍老的石碑,散落在荒草丛中,这里那里,偶有所见。废墟中,唯一挺立的是“荣聚站”,它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匪首,带着冷笑,带着自信,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城内还有零星住户,总共不过五六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战战兢兢在荒凉中过着荒凉的日子。

  老县城破败若此是老乌们没想到的,当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过那座半坍塌的城门洞时,老乌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当年他和魏富堂摆脱王三春的藏匿之处。那些店铺、烟馆、赌局、女人,那熙熙攘攘的山场,仿佛都如树上的落叶,飘飘荡荡很随意地散了。巨大鹅卵石砌就的城墙,因为屡次的失职,再不被人理睬、重视,在衰草寒烟中落魄凋零。一行人走在那条荒草埋没的“街”上,谁也没说话,他们知道在这座荒废的旧城里不会得到任何想象中的照应。

  “荣聚站”,许久无人光顾,里面蛛网尘灰,便溲狼藉,门扇遗失,冷风直入。墙角一只腐烂的死鼠,窗下一副山麂的骨架,见了这情景,谁都倒吸一口凉气。

  老乌将大家安顿在“荣聚站”,自己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后头跟了个老汉。老汉自称姓牛,是被杀县长的师爷,别人都走了,师爷不走,说两个县长将性命搭在了这里,他做鬼也要将这座城池陪到底。师爷住在西门内,就将大小赵安排在他的家里去住。

  几天的奔波冻饿使大家疲惫不堪,两个丫头私下里商量,不想再往前走了,被老乌知道,狠狠地骂了一顿,啪啪地扇了嘴巴,躲在山墙外头呜呜地哭。牛家的房屋还算齐整,有堂屋有灶房,旁边是两间卧室,分别住着牛老汉夫妇和一个女儿。老乌将大赵的行李扔到牛家女儿的房里,让小赵住在牛老汉的小屋。还没有安排妥当,大赵就被牛老汉的女儿从房里推出来,女儿说她不能跟一个光脑袋在一个床上睡觉。老乌说光脑袋是魏老爷的夫人,是百分之百的女人,牛家女儿还是不允,说是男是女你也没试过,不能由你说了算。

  正好大赵也不想和那女子睡,便指着灶后说那儿暖和,她就睡那儿。

  又让小赵和牛家女儿睡,女儿也不要,说小赵是个快死的人,气息有出无入,万一在她的床上咽了气怎么得了。牛老汉犟不过女儿,站在旁边说不上话。老乌眼一瞪,拍着腰里的枪说,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跟你在一床上睡!

  牛家女儿不言语了,撅着嘴跑出门去,到别人家找地方去了。

  牛老汉说女儿惯坏了,让老乌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乌说,这就对了,早就应该这样,我们就是在这儿歇歇脚,还得往西安赶,这鬼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事实上远不是老乌说的,“歇歇脚就走”,大小赵们在老县城一住就是七天。不是因了小赵的病,小赵在青女的照顾下,吃了热汤,睡了暖和的床,加之牛老汉懂些医术,只两日烧便退去,脸上也有了血色。麻烦出在大赵身上,大赵不知怎的发现老城墙北有白云塔,旁边有颓废小庙,供奉着两尊佛像,便立志在此修行,口念佛号搬进了小庙,再不北上。老乌劝说这里太苦,没吃没喝,狐狸所居,豺狼所嚎,住不得人,要出家也到西安寻一大庙,着魏老爷多送些钱粮柴米,尽管去出。大赵说,五蕴皆苦,五蕴皆空,闹市与深山是一样的,世间变迁不息,变化无常,广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场,跳出苦海,灭尽无明,了断生死,即是涅,回不回西安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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