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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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老乌没了办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扔下大赵,任她出家在老县城。着小赵去劝,小赵不管,小赵有了精神便让青女去找凳子玩“鬼推磨”。偏僻旧城哪里去找合适方凳,便用小板凳代替。当那个凳子在牛家堂屋地上滴溜溜转起来的时候,吓得牛老汉一家跑得不剩一人。老县城几户人家,都认为住到牛家的女人是个鬼怪山妖。

  几天时间,二十几个人吃光了老县城所有的公鸡母鸡,吃完了每户梁上吊挂的腊肉,再住下去便是山穷水尽了。老乌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出发,前面翻过秦岭大梁是厚畛子镇,虽仍旧是深山,但怎么也比老县城富足,在那里大赵尽可以演出家闹剧,小赵要“鬼推磨”就“鬼推磨”,爱怎么耽搁就怎么耽搁。

  吃完早饭上路,阳光很好,满山雪光耀眼,天空蓝得见不到一丝云彩。青女把披风给小赵披上,又用暖壶装了满满一壶鸡汤,以备路上所需。牛老汉说大可不必带汤,从老县城到厚畛子四十里山道平展宽敞,是旧傥骆道的遗迹,走得顺畅,半天尽可到达,到了厚畛子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队伍整顿完毕却又出了问题,大赵不走,拽着白云塔的栏杆死不撒手,说这里就是她的归宿了。老乌也不再与她废话,索性找来绳子将她绑在滑竿上,大赵在滑竿上挣扎不已,猪一样叫唤着被抬出了老县城。牛老汉很仁义地送出来,站在城门洞口,嘴上说着“有空再来耍”的话,心里却泛着送瘟神一样的快乐。

  一行人翻过秦岭大梁,道路变得更为宽阔,当年在路边存留的驿站、石碑隐隐可见。路边林里有嘎嘎的声响,老乌做手势让队伍停下,只见一只熊猫,冒冒失失地从林子里撞出,又昏头昏脑地钻了进去。下雪天寒,熊猫从高处转移到下面来过冬,青木川及老县城人常在山林里碰见,见着了也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就是猎户,也极少猎杀熊猫,一来熊猫肉粗而柴,酸而膻,远不如麂子野猪细腻;二来皮毛疏硬扎人,没有绒毛,不能保暖,卖不上价钱。也许是心情太好,也许是许久没有动枪,走在前面的老乌端起枪朝林子里的熊猫连发两枪,震落了树上的白雪。机械师想知道打着了没有,枪声未落就钻进了茂密竹林,不见了踪影。看熊猫的机械师还没回来,前面往厚畛子打前哨的人折回来了,说营盘梁上共产党在和民团打仗,共产党要往南来,民团挡着不让过,郧胡子也帮着民团一块儿打,双方在那儿纠集了几百人。营盘梁离厚畛子只有五里,是傥骆道的必经之路。老乌静下来仔细听,果然隐隐听到了枪声,老乌让大伙就地休息,说等那边打完了再走,他不想搅到别人家的是非里。

  大家就停下来,各人寻了干净地方或坐或躺,小赵躺在滑竿上没下来,盖着披风蒙头睡觉。老乌给大赵松了绑,大赵远远地寻了块草厚的地方盘腿打坐,不跟大伙往一块儿搅和。有谁问卸不卸行李,老乌说不卸,停一会儿就走,山里的仗多是伏击,时间长不了。青女挨着小赵坐在一块平整的长石头上,拂去石头上的雪,隐隐感到石面上的坑洼,好像是块碑。这里说是平地,实则是个高台,有烂砖碎瓦,有面目模糊的堆积,大概是个塔,就是说,他们歇息的场所是座古庙的遗址。青女觉着心里没着没落的,未卜的前程让她不安,在这个荒凉的所在她特别想娘,想娘一个人在家一定有很多难处。明年说什么她也要回青木川,再不去西安,六块大洋算什么,能跟娘厮守着过苦日子比多少块大洋都值。想到这儿,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想着老乌说了,从西安到宁羌走官道,坐汽车,也就三天的路程,她回家,一定要坐车回去。平时看魏老爷坐汽车,想那感觉一定很奇妙,她手里有三块大洋,当做回家的盘缠应该是够了。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周围散发着草木的清香,二十几个人摊散在一片荒草甸子上,都有些昏昏欲睡。蒙蒙眬眬中,青女听见老乌让人去找看熊猫的机械师,说去了这半天还不见回来,莫不是让熊猫背去做了女婿。没一会儿,找的人回来了,说机械师在林子里被打死了,血都凝了。

  老乌一听,翻身站起,大喊,快走!

  大家匆忙收拾东西,还没待滑竿担起来,周围枪声大起,几个亲兵立刻被撂翻。紧接着,呐喊声从四面包抄过来。老乌还企图抵抗,指挥着人向土冢撤退,可是哪里来得及,一伙穿黄衣服的人从林子里冲出,将他们牢牢围在中间,刀枪齐上,霎时草甸上血肉横飞,惨叫声声。青女扯着小赵,躲在大石碑旁边,将脑袋使劲往碑身下的土里扎。纷乱中,青女听到老乌在嚷:“我们是青木川魏司令的人。”但很快便没了声响。草甸上乱作一团,不时有滚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紧闭着眼哆嗦,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青女想,这就是死了,没想到她的死来得这样早,这样快,是这样一种形式。

  一袋烟的工夫,对方结束了屠杀,青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不但自己活着,从青木川来的所有女人都安然无恙。抬起头看,美丽的草甸惨不忍睹,横七竖八的尸体,黏稠鲜红的血,花花绿绿的肚肠,使这里成了人间地狱。青女看见老乌趴在石碑上,后背一道长长的裂痕,人分成了两半。一个亲兵没了脑袋,直着身子靠在石头上。女人们吓傻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任着人将她们提起来,拎小鸡子一样,扔作一堆。只有自称了断了生死的大赵,不为情景所动,仍旧在草上打坐,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太阳的光,在蓝天下明亮耀眼。

  一个小官模样的问丫头们,那个光脑袋的是谁。没人敢回答,小官揪住小赵的脖领子,拿枪顶住她的下巴,让她说。小赵说,那是我姐姐。

  小官说,你姐姐是谁?

  小赵说,赵素璧。

  青女才知道大赵的名字叫赵素璧,至于小赵叫什么,没人问,直至她的终结,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小官从小赵嘴里知道了她们是魏富堂的家眷,要到西安去,便说,魏富堂是陕南有名的土匪恶霸,这样的人和他的家眷是不能活在世上的,我们要……要……

  旁边一个长着黄胡子的提醒说,要消灭。

  小官说,对,要消灭你们。

  青女看了一眼黄胡子,这个人说话斩钉截铁,带有浓重的甘肃口音。黄胡子见青女看他,狠狠踢了她一脚说,看老子做甚?要报仇吗?

  青女赶紧低了头,他觉得黄胡子不但胡子黄,连眼珠也是黄的,细长的脸,朝外龇着的门牙,像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黄胡子让她们在石碑前站成一排,不许说话,不许哭泣,她们老实地站了,有的人吓得尿了裤子。

  小官开始拿大赵的脑袋当靶子打,打了两枪竟然没打中,大赵依然声色不动地盘腿坐着。小赵却已经瘫软在地上,被一个兵狠狠砸了一枪托,又勉勉强强站起来。黄胡子举起手里的枪,向着大赵只一抬手,大赵的眉心便出了个洞,那洞红艳艳的,在大赵白皙的脸上显得十分动人。眉心上有洞的大赵睁了眼睛,看了看石碑前站着的女人们,好像是笑了笑,就歪在草丛里。接下来,兵们开始搜检青女们身上带的东西,兵们不老实,在她们的身上摸摸揣揣,黄胡子说,共产党不许动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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