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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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魏富堂早早地去训练他的民团了,解苗子要青女把那枪收拾起来,说一看见它就心惊肉跳。青女拿起那把发着幽蓝光芒的小手枪,不知如何处理,想了想,把枪收在衣柜深处,不放心,又探进胳膊把它往里推了又推。

  解苗子随身带着一本洋装书,全是英文,她告诉青女,这本书叫《圣经》,于她是很重要的东西。解苗子每回吃饭前都低着脑袋念经,念的什么没人听得清。山里人吃饭讲的是“热乎”,烂糟稀饭也要“趁热”,但解苗子不,解苗子什么时候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念凉了什么时候动筷子。解苗子对着肥美的红烧肘子念经的时候,魏富堂就坐在旁边等,十分的理解,十分的耐心。魏富堂从施秀才那儿听说,解苗子信的是景教,是从外国传过来的教,西安有块名碑,唐朝的,叫《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说从唐朝这种洋教就在中国盛行了,“景”即“经”也,“大”也,信教的人一天念几遍经,人家不叫念经,叫“祈祷”,是求神仙宽恕罪行。魏富堂不能理解的是,解苗子好端端的女子怎的处处要认罪。

  进入魏家大宅的解苗子彻底变了,一脑袋的羊毛卷挽了个元宝髻盘在脑后,斜插了一支绿翠的簪,身着蓝布裤褂,成为了魏家大院名副其实的女主人。黑头发的解苗子很快为青木川人所接纳,她跟女人们很随意地聊天,告诉她们观音菩萨、老佛祖以外还有基督,基督的娘叫玛丽娅……人们从不问她的身世来历,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她有时候说自己是山外人,有时候说自己是太真坪人,总之在青木川安身立命,是主的安排。

  久了,大家都随着她说是太真坪人。谁都知道,太真坪永远也找不到她的娘家,当然也没人去找过。

  4

  青女的讲述让冯小羽心里渐渐明晰,既然今天的解苗子身上已找不出任何混血的特征,就说明她不是辘轳把的艾米丽。她断定,现在糊涂得一塌糊涂的解苗子就是谢静仪,而谢静仪就是她要寻找的程立雪。

  这一结论马上被张保国推翻,张保国听了冯小羽有关解苗子的推断,说金蝉脱壳,倒是个很好听的演义故事,拍成电视剧一准很好看。他很希望解苗子是当年的督察主任的夫人,但解苗子的确是太真坪人,前些年搞人口普查,在太真坪西沟里也发现了解姓的后裔,不过那是属于四川地界了。太真坪虽然没有解苗子的具体娘家,解苗子出于那里是没人能否认的。张保国说,土改时调查阶级成分,有人在山里见过解苗子的亲戚,说这个家族是有个女儿嫁到了青木川,这些在青木川的历史资料上都是有记录的。

  青女也说解苗子就是解苗子,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过日子,有什么改变大家都清楚。

  冯小羽说,你们都在说谎,集体说谎!1945年对青木川来说是个重要的年份,1945年有两个外地女人来到了青木川,后来一个死了,一个就做了顶替!

  张保国说,那个死了的呢?一个人的去世总要留下痕迹和话题吧。

  冯小羽问谢静仪到哪里去了,张保国说不知道。冯小羽说,校长在青木川是个重要人物,校长的下落你们既拿不出痕迹也提不出话题,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张保国说,本来都是很清楚的,是你硬往糊涂里整。

  冯明在院子里洗脸,说冯小羽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土改时候,为慎重起见,解苗子的情况是他责成林岚和另一个女队员去调查的,解苗子在山里确有亲属,家庭成分是贫农,所以土改时还是给解苗子留了房产田地,还让她继续住在魏家大院里。

  冯小羽还是对1945年的外来女人不能释怀。

  冯明对张保国说,你忘了1945年到青木川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女人。

  张保国问是哪一个。

  冯明说,刘芳。

  第七章

  1

  冯明睡在青女家的床上,棉被松软贴切,纯棉的被里被面,乡间工匠弹制的棉花套,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一种早年的回归。这些年床上使用的花样越来越多,羊毛被、鸭绒被、弹花被、纤维棉、七孔棉、九孔棉……名称越叫越离谱,越盖与身体越相违,越盖离人寰越遥远,换来换去,才知道还是棉被属于自己。几天来,棉被上有了他的味道,卧室里的使用也有了他的气息,饭桌上的碗筷有了他的专用,座位也有了固定,如同一只孤独苍老的狼,他喜欢用气味用习惯圈定自己的所属和认可,轻易不能更改。青女家吱嘎作响的马桶圈在他的提议下,李家的女婿用从宁羌新购来的木质配件替代,顺便还带回了一个绒布的垫圈,虽然不能永恒地保持37度,至少没了冰凉的感觉。刷厕所的清洁剂也换了柚子香的那种,和他城里家的厕所使用是同一种牌子,同一种味道。青木川的厕所和他家的厕所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混淆,不再感到别扭,屎拉得很畅快,心情也相当不错。

  被褥、台灯、花镜,芭蕉、溪水、清风,应该是无可挑剔了,但他还是睡不安稳,躺在床上常常不知是清醒还是在睡梦当中。安眠片吃了一片两片三片,越吃越精神,越吃越睡不着。

  症结在枕头上。

  白缎子枕头水一样滑软,如同女人的肌肤。这使他想起了妻子夏飞羽,夏飞羽晚年脑中风,两年的时间住在医院里,半身瘫痪。妻子去世前夕,护士给她替换衣服,他站在旁边看到了夏飞羽白皙的腿和滚圆的臀,皮肤细腻得如同凝脂,他惊异人的皮肤原来可以保持得这样完美,惊异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妻子的美丽。几十年的夫妻倏忽过去,在突然欣赏到妻子的美时,妻子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没有了任何意识,这让他感到歉疚、遗憾。他坐下来,拉住夏飞羽的手,夏飞羽的手细嫩光滑,无力地垂着,他稍稍使了些力,那手没有回应,再看那张脸,平整呆滞,冷淡木然。护士告诉他,中风病人最终都是这种表情,他们的脸已经不会喜怒哀乐。夏飞羽的表情让他想起了他们规整严谨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周六晚上十点半,雷打不动的十分钟。并没有约定,完全是习惯,习惯成自然。他们将原始的结合称为“学习”,每对夫妻都有床上的隐语,他们的隐语是“学习”。

  熄灯以后,偶尔的他有了要求,将妻子的身子扳过来说,今天咱们突击学习一次。

  妻子说,我很累,明天政府还有会,改天吧。

  这天是礼拜二。

  一辈子两人没有红过脸,一辈子两人没有说过“爱”,经组织介绍,两人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关系就非常明确:搞对象。

  青木川工作结束以后,他被留在地方,分配到长坝县当县委副书记。夏飞羽是县妇联的干事,领导把他和夏飞羽叫到办公室,让他们拉了手,吃了警卫员从小灶打来的羊肉萝卜包子,介绍仪式就算完毕,下面就是他们自己去“搞”了。实在是没什么“搞”的,彼此的档案已经一清二楚,把行李搬到一起就是了。

  下了班他把夏飞羽的被子用自行车驮到了县委宿舍,自行车是书记们的配置,那时候全长坝县城也没有几辆,是高级别的待遇了,就像现在的“奔驰”、“大红旗”。一间土坯的小平房里,墙上多了个红喜字,架子上多了个新脸盆,门后多了个小圆镜,床底下多了双黑布鞋。一斤没有糖纸的黑水果糖,一块硬纸包着的“绿宝”香皂,一堆核桃,一盘柿饼……来了几个朋友,没有凳子,都站着,喝的是从灶上打来的白开水,都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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