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广坪的山坡上发现了曹红萧弟弟曹红林的尸体,曹红林刚刚走出广坪,就被埋伏在小路上的匪徒枪杀在路边。少年烈士曹红林的手是蓝色的,除了他的哥哥,没有谁知道那双手为什么是那种颜色。
有关这场暴乱,宁羌的历史是这样记载的:
解放后,李叔敏(李树敏)慑于解放军强大攻势,暗中与国民党陕甘游击总司令姜森等密谋策划暴乱,与妾刘芳等惯匪纠合一起,组成反共游击队,自任总队长,下设3个大队,造谣惑众,武装胁迫善良群众为匪,反抗人民政府,由潜伏活动转入公开叛乱。1950年6月2日,李叔敏亲率匪众400余人,带长、短枪100余支,包围武工队于广坪河。武工队仅30余人,奋勇奋战11小时,队长李体壁等9人以身殉职。次日,该匪逼近街上,包围区公署,杀害区乡干部,区大队长曹廷林等壮烈牺牲。由于距解放军大部队尚远,一时救援不及,广坪河曾一度落入匪手,农会、民兵干部10余人被匪徒绑在木桩上开膛破肚。这次李叔敏在广坪的反革命暴乱事件,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极大灾难。
得到林岚牺牲的消息,青女从青木川抄小路,赶到了广坪。她到的时候林岚和其他烈士刚刚从拴马桩上解下来。她扑过去,一把抱住林岚,呼唤、摇晃,将流出的脏器不顾一切地往肚子里塞,但是她的林姐姐却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说话了。烈士们的尸体搬进了临时搭的席棚,她为她清洗了血迹,为她梳理了头发,她小心翼翼地做着,唯恐碰疼了她的伤口。那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新鲜而触目惊心。她将那张扭曲的面孔抚平,希望这个与她最亲密的女兵,在最后的时刻也保持着面容的姣好……
席棚外,一队俘虏被押解着从街上走过,青女在那群面容沮丧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黄胡子。那张细长的脸,龇露着的牙,黄鼠狼一样的表情让她记忆犹新。这个在老县城自称“共产党”的黄胡子,如今出现在“黄鳝尾”的队伍里,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青女冲进俘虏队伍,一把揪住了黄胡子,大声嚷道,我认识你,你不是好人!
黄胡子在青女手里挣扎,却怎能挣得脱。解放军将黄胡子由俘虏中拉出,经审问,黄胡子真名李全实,就是在磨盘上为李树敏写招降信的二头目,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陕甘游击总队联络员,负责姜森和刘芳“黄鳝尾”分队的联系。经黄胡子交代,老县城杀害大小赵的直接指示者是李树敏,冒充解放军是为了挑拨魏富堂和共产党的关系,造成杀妻之恨,使魏富堂永远成为解放军的对立面。为了将事情做得逼真,留下青女做活口,她身上的三块银圆便是暗记。李树敏的妻子刘芳,是国民党军统特务,1945年奉命以李树敏之妻的名义潜伏下来,暗中组织队伍,以图和共产党长期对抗。
冯明在林岚牺牲的当晚赶到了广坪,街上有人在哭,燃着的房屋已被扑灭,冒着浓浓的烟,焦黑的房檩如同残缺的骨骼,零乱地伸展着。呛人的焦煳气味随着热风一阵阵扑来,地上到处是血,街南堆着几十具土匪尸体……
几个战士在清理乡政府前面的场子,每根拴马桩下都有一条血流成的小河,曹红萧大腿缠着绷带,坐在台阶上正指挥老乡用草木灰掩盖那一条条殷红的河。他拒绝到医院去疗伤,他的眼睛通红,口唇干裂,声音嘶哑,胸口被抓出了道道血痕,那是为了他的兄弟,他的林姐姐和那些瞬间离去的同事。他弟弟曹红林的尸体被抬回了街上,小小的少年为革命献出了生命,是广坪牺牲者中最年轻的一个。
冯明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结果在县里便已知道,却总是不能相信,一路上反复地想,大半是情报的失误,不会是真的。到了广坪,看到浓艳的鲜血,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去了。
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冯明见到了林岚。林岚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一根白色蜡烛在她的头前点燃着,使她那张苍白的轮廓分明的脸增添了凄美与生动。一碗细辛荷包蛋搁在林岚的头前,是青女给好朋友林岚的奉献。细辛的清苦与蜂蜜的甜香,掺和着浓烈的血腥,搅和成一股奇怪的让人难以忘却的气息在席棚内弥散。那么俊美那么柔和的一个女子,死得竟是这样的惨烈刚强,这样的气贯山河。冯明握着林岚的手,就好像后来握着夏飞羽的手那样,紧紧地握着。林岚的手僵硬冰凉,不再温热鲜活,不再柔软灵动,生命已经离它而去,走得远了。冯明久久地凝视着林岚平静如睡的面容,眼睛渐渐模糊,他用手小心地擦去残留在林岚嘴角的一丝血迹,仿佛听到从那张秀美的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抽泣。他想,在这个时候她是应该哭的,应该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白缎枕头上樟脑的气味越发浓重,呛得冯明头疼,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前区一阵阵发闷。他起了床,发现自己竟然是满面泪痕,走出房门洗了把脸,站在廊下,让青木川清凉的夜风吹拂着。隔壁房间,女儿冯小羽睡得很安然,楼下卧室里传来青女女婿的鼾声,李家的黄狗在月光下走动,一只猫儿轻盈地跑过墙头,消失在墙拐角……青木川的夜晚他经历了无数,却不知今天的夜晚为什么这样难熬。
青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后说,睡不着吗?
冯明说,是的。
青女说,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她。
2
广坪烈士陵园建在镇东山坡上,有高高的纪念碑,有宽展的石阶和成排的松柏,虽然就在城镇内,却是一个极为清净的所在,平时几乎没有人涉足这里。
镇政府仍是当年的旧址,老楼房颤巍巍地站立着,木头的栏杆已经糟朽,办公的人仍旧进进出出。作为危房,这座楼在年内要被拆除,为一座新办公楼替代。那些考究的拴马桩在90年代被征收,拉进博物馆,站立在展馆前绿茵茵的草坪里,有喜爱者对上面的雕刻抚摸赞赏,背靠着它们摄影留念,却没有人能追寻出它们经历的振荡,沾染的血腥。
广坪当年的副乡长曹红萧并没有飞黄腾达,如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在乡间种着几亩薄田,和妻儿度着平淡岁月。不知从哪里听说老首长冯明今天要来祭奠战友,早早地在陵园等着了。想的是,在广坪能和冯明对上话的,现今只有他了。他的兄弟曹红林被安葬在烈士陵园的角落里,小小的一个土堆,小小的一个碑。清明节,广坪少先队员们会为他兄弟单独献上一个小花圈,以示对同龄人的敬重。每年,曹红林花圈的旁边,都有一瓶“鸵鸟”牌纯蓝墨水,那是曹红萧给弟弟的允诺,始终如一,已经五十五年。
迎来送往,是基层的常务工作,不用吩咐,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按规格,说套话,让来人吃得满意,住得舒坦,首长尽兴,陪同高兴,就算基本完成任务。但是这次对冯明的到来,广坪镇谁也不敢怠慢,书记老汤做了充分安排,除了党委书记和政府全班人马一个不落地作陪外,招待所还备了三桌顶尖级的酒宴,安排了至少相当于“三星级”以上水平的住宿。他们这儿不比青木川,青木川有李青女家可以安置,他们这儿除了引起首长伤感,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首长来广坪的主要目的是“祭奠战友”,镇办公室想得很周全,让冥活铺子扎了一个精致花圈,拴了两条白亮的缎带,找当地老学究写了祭奠的话,当然是以首长的名义。跟当地人使用的单调纸花圈不同,定制的花圈还有许多塑料花点缀其中,使首长献给战友的花圈显得更加色彩丰富,立体美观,很有档次,猛一看,跟电视里国家元首向英雄纪念碑敬献的花圈没有差别。办公室主任还特别请示书记,要不要准备白酒供品和烧纸鞭炮,老汤说也备着,祭奠仪式采取西式、中式全看首长的喜好,到时让首长自己定夺,咱们要有备无患。雇了几个农民,天刚亮就上去打扫,清除石阶上的草蔓,擦拭墓碑上的鸟粪,一来表示出镇上对烈士们的崇敬关照,二来不希望首长看到那些荒败而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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