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霖说,都知道四爷新娶了太太,哪儿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来天津这件事情,叶家大少爷早有信过来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我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怪我没说明白。
陈锡元说当初提亲的时候,不但他和刘先生在,他的七舅爷以及父亲的同学王国甫也都在场,那时候可没听到任何人提出叶家还有一个叫张芸芳的夫人。
刘春霖说,张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爷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妾,从来没有扶正过,将来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爷在“永星斋”饽饽铺一见衷情的,我不过从中把话挑明了,虽无父母之命,却有媒妁之言,庚帖换过,大礼行过,主婚证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爷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荡,一生磊落,真要是纳妾,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招人笑话。
母亲让刘春霖解释张芸芳的事情,刘春霖说四爷后院的事别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张芸芳是个才女,她的父亲张铭洽是紫禁城内的书按,品级不高,写得一手馆阁体的标准小字,有时候大臣们上奏的折子字迹不好辨认,要书按们重新誊抄附后,以便于上边批阅。有一回张铭洽为西太后誊抄《嵩山文集》段落,按旧本《负薪对》原文抄录,内中有“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句子,太后着人将原文拿来查看,却是无此言论,满清认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认定张铭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将张铭洽叫来问话,张铭洽以南蛮的倔强应对,以头颅担保他没有抄错。西太后一怒将其罪发伊犁,举家具迁。其实张铭洽确是无罪的,只是抄错了版本,他若按着《四库本》抄“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那就一点儿事没有了,可见版本学的重要。张家西迁的时候张铭洽的女儿张芸芳刚从安徽老家来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许此女留下来,病愈后再做处理。后来,张芸芳和她的婢女刘可儿被充到内务府副总管瓜尔佳府中做婢女,我父亲娶瓜尔佳氏长女为妻,张芸芳作为陪嫁随着瓜尔佳的女儿来到了叶家,以其文才得到父亲赞赏,收房而成为如夫人。刘春霖说,嫡庶关系不能混淆,不能颠倒,不许僭越,这是宗法制度再三强调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以张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爷的家庭背景而论,叶赫那拉本家姑奶奶的懿旨岂能违背,张芸芳为奴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不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我原来算计着四爷比我姐姐大六岁,后来一下变成了十八……。
刘春霖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帐。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刘春霖点点头。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买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是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自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行!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对老辈做法的理解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时候必须先到办事处登过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您们比,我们这一代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着懒腰嚎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漩涡,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头破血流。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及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最人生高价值。
我听着有点儿懵。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了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帐,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
博美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是在北京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在车上,儿子揶揄地说,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着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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