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
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
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
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
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
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
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
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
皆在黄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
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
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
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
大页的发议论,非苏黄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
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
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
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
明一声,外强中干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黄狗也。虎
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
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
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
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
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
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
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
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
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
矣。
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
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
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
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潮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
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
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爽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
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
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
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徵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
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系恋如此。吾与
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
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
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令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
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
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
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强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
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
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
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朱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
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
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
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春秋》,《秘书
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
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
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
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
在床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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