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
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交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
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
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
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
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
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
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
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
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
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
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黄黑白配成一副送
官礼家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
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
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
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
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馀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
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
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
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
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馀不一。
王郝二君为乾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
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
也是吧,看其馀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
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
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
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
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
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
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
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
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
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
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
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
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
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
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春。拍天浪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春回,
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
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
芸香阁之恭维秋水轩不是虚假的,他自己的尺一书也是这一路,如上文可见。
不佞近来稍买尺牍书,又因乡曲之见也留心绍兴人的著作,所以这秋水轩恰
巧落在这二重范围之内,略略有点知道。寒斋收藏许葭村的著作有道光辛卯
刊《秋水轩尺牍》二卷,光绪甲申刊《续秋水轩尺牍》一卷,诗集《燕游草》
一卷,其子又村所著有光绪戊寅刊《梦巢诗草》二卷。上文所云许梦花盖即
又村,《诗草》卷上有七言绝句一首,题曰,“同伴高镜人襟兄卸装平原,
邀留两日,作诗一章以谢。”又有七言律诗一首,题曰,《题朱熙芝航海逢
春图》。题下有小注云:
“图中一书生,古巾服,携书剑,破浪乘槎,有美人掉小舟,采各种花,
顺流至,远望仙山楼阁,隐现天光云影间。”诗不足录,即此可以见二人的
关系,以及图中景色耳。朱君虽瓣香秋水,其实他还比较的有才情,不过资
望浅,所以胜不过既成作家。如《尺一书》卷一《复李松石》(《镜花缘》
的作者么?)云:
承示过岳王祠诗,结句最得《春秋》严首恶之义:王构无迎二圣心,
相桧乃兴三字狱。特怪武穆自量可以灭金,何不直捣黄龙,再请违旨之
罪,乃拘拘于君命不可违,使奸相得行其计,致社稷不能复,二圣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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