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如毛子晋题跋所说),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
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
为之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
没有那样的切贴了。”放翁三十二岁时在沈园见其故妻,至七十五岁又有《题
沈园》二绝句,其二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种情况是很可悲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笔也本写得好,却不能胜于此二
首,虽然比起岳鹏举的《满江红》来自然已经好多了。
再说第二个原因是我爱读他的游记随笔,即《老学庵笔记》与《入蜀记》。
据《四库书目提要》云笔记十卷,续二卷,《书目答问》亦如是说,注云《津
逮》本、《学津》本。但是我不幸一直没有能够见到续笔记,查毛子晋所刻
的无论是《放翁全集》本或《津逮秘书》本的笔记,都只有十卷,民间八年
上海活字本据穴砚斋钞宋本亦无续笔,大约这只在《四库》里才有,而《答
问》所注乃不可靠也。《复堂日记补编》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条云:
“阅《老学庵笔记》十卷,放翁文士多琐语,不足为著述也,然吾师吴
和甫先生最嗜此书,盖才识与务观近耳。”谭复堂亦是清末之有学识者,而
此言颇偏,盖其意似与《四库提要》相近,必须“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
才是好笔记也。我的意思却正是相反,轶闻旧典未尝不可以记,不过那应该
是别一类,为野史的枝流,若好的随笔乃是文章,多琐语多独自的意见正是
他的好处,我读《老学庵笔记》如有所不满足,那就是这些分子之还太少一
点耳。
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
文在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
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
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赵云松著《陔馀丛考》卷三十二“京师炒栗”一则云:“今京师炒栗最
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
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
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
火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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