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则在正统派看去当然是萧鹧巴曾鹑脯之流,即使不算清谈误国,也总是
逃避现实了吧。但是仔细想来,这是如此的么?汉子的语源便直戳了老受异
族欺侮的国民的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岂不是至今还
是存在,而且还活着么?这种看法容易走入牛角湾的魔道里去,不过当作指
点老实人出迷津的方便如有用处,那么似乎也不妨一试的吧。又卷一有一则
云: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
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
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
字,实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谈诗的一则云: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
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
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
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
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
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
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放翁的意见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未数语尤妙:“不妨其为恶诗”,大
有刀笔徐风,令人想起后来的章实斋,上节记“不行于世”虽非放翁自己的
话,也有同样的趣味。卷八又有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
归邺,赴一烟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
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
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又卷二云:
钱王名其居日握髮殿。吴音握恶相乱,钱塘人遂谓其处日,此钱大
王恶发殿也。
连类抄录,亦颇有致。笔记中又有些文字,亦是琐语而中含至理,可以满正
宗读者之意,如卷一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
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瞆,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
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
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
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瞆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
却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黄老之精髓吧,一方面亦未尝不合
于儒家的道理,盖由于中国人元是黄帝子孙而孔子也尝问礼于老聃乎。所可
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
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是件奇事。中国的思想大都可以分为道与儒与法,
而实际上的政教却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总之是非黄老,而于中国最有
益的办法恐怕正是黄老,如上官道人所说是也。读《老学庵笔记》而得救国
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这里并不是说反话。真理原是平凡的东西,日光
之下本无新事也。(廿六年三月三十日)
□1937年
5月刊《青年界》11卷
5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
光壬寅(一八四二)“唉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
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
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阴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
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
池著《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
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
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阴。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
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
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
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
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
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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