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
书,惟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虽亦有志于劝戒,只是态度朴实,但直录所
闻,尽多离奇荒陋,却并非成见,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馀子
所可企及也。试以卷一为例,第一则记冯孝子,虽曰以表纯孝,庶几左氏之
义,写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传之风。又何明达、王慕堂二则,写市井细民
之高义,可以愧士大夫,而了无因果的结局,近世说部中均极少见。若其记
范婉如及扬州某甲女,痴儿怨女之情死,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乃多有恕
词,此则又是儒家之精神,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潮州制柿饼人砍断虎尾,
因而获虎,末曰:“孔子曰,下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为也。”应敏斋
在钱唐江沙洲上见绿色巨人,未曰:“《搜神记》载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
中,夜有一人,长九尺馀,皂衣高冠,咤声动左右,子路出与战,仆之于地,
乃是大鳀鱼。君之所见,或亦此类乎。”此等处骤视似只是文人旧习,所谓
考据癖耳,实则极有意思,轻妙与庄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
空气忽见变易,有如清风一缕之入室,看似寻常,却是甚不易到也。
卷首附刻征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其一末联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
人说鬼便欣然”,夫听说鬼之态度有如东坡,岂复有间然,而先生年老又似
乐天与放翁,更无些子火气,则自愈见醇净矣。
□1940年
12月
17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方晓卿蠹存
近来旧书大涨价,但比较起来总比洋书为廉,所以还要买些来看。我看
书没有专门可以做个界限,只是凭了兴趣,简单的说目的只是想知道罢了。
而拉扯开去便有点近于芜杂。时常看见了一部书,随即想找这著者的别
的东西来看,结果往往是很花了一点钱,而又大抵看了没有什么意思。买到
姚福均的《铸鼎馀闻》四卷,很是别致,于是设法去我了《补篱遗稿》八卷,
《海虞艺文志》六卷来。其次是方旭的《虫荟》五卷,续找来的有方晓卿《蠹
存》二卷,光绪戊戌刊本。《虫荟》收罗材料颇不少,可以算是关于动物的
一部类书,特别是蛇的一部分,读去仿佛是听讲希奇故事,也颇有意思。
《蠹存》却是一部怪书,目录共分天文时令神鬼形体妇婴食物植物等十
八目,据序言凡因应之大,事物之细,罔不毕具,以广见闻,神日用,似乎
是《万宝全书》之类,而又实是笔记,所以是特别。如时令中多列禁忌,宫
室方位,方药亦杂神异,其所主似近于方技,用现代语当称之为非科学的,
但因此亦多保存好些旧传承或是民俗的好资料也。
神鬼一目颇足比拟《西阳杂俎》,其说鬼尤多妙语,但不著出处,稍为
可惜,所说不必一致,故疑其非出于一源。“水鬼”一则云:
鬼作纸灰气,惟水鬼作羊臊气,如人在船中闻羊臊气,急向空写嚣
字,则不为害。按溺鬼作羊膻气,亦见《子不语》,岂已视为水怪故耶,
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1940年
12月
2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春在堂杂文
《春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
之叹。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
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馀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
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
台仙馆笔记》中《黄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
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
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
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
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
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
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
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
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
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
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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