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
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
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
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
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
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
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
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
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
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
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
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
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
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
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
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
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
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
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
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
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
序》引扬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
《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庵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恒灯,贵
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
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
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
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槃
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
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性情而为诗,其
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棬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歧,而实
俱有至理。曲园先生著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
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
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
序》,《问礼庵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馀庵古钱拓本序》、
《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
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
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
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国学者向来
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
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龟
甲兽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些创见,如在金石学家
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
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馀序》,并无特殊
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
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书序》,则又亦庄亦谐,
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
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
执废医之论者,姑勿论也。”微词托讽,而文气仍颇庄重,读之却不觉绝倒。
此种文字大不易作,游戏而有节制,与庄重而极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
如盾之两面,缺一不可者也。寿序与记各类中尚有佳文,兹不具论,只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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