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
常将语录赐糊窗。
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
我只装呆总不知。
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
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
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
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
是口里说着劈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
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乾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
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
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
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
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
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著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
集诗抄》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
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
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著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
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
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
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馀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
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运。可以称是风俗诗
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
甲,杨米人著《都门竹枝》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
是乾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著《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
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著《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
年月,惟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著《部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
《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
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六首,计静亭诗有
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惟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巳改出单行本,易名
为《部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著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
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
入,又增二十馀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
多赘。
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
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
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
之罪,友人喷喷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
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馀年后,无从得
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
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著作比较硕亭得
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
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
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
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
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
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
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
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辣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
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
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
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
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
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
52书库推荐浏览: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