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而又无可排除的传统,却也未必少,如因了汉字而生的种种修辞方法,在
我们用了汉字写东西的时候总摆脱不掉的。我觉得新诗的成就上有一种趋势
恐怕很是重要,这便是一种融化。不瞒大家说,新诗本来也是从模仿来的,
他的进化是在于模仿与独创之消长。近来中国的诗似乎有渐近于独创的模
样,这就是我所谓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节制,豪华之中实含清涩,把中国
文学固有的特质因了外来影响而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这
或者是我个人的偏见也未可知,我总觉得艺术这样东西虽是一种奢侈品,但
给予时常是很吝啬的,至少也决不浪费。向来的新诗恐怕有点太浪费了,在
我这样旧人——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很旧的人,有好些中国的艺术及思想上
的传统占据着我的心,——看来,觉得不很满意。现在因了经验而知稼穑之
艰难,这不能不说是文艺界的一个进步了。
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
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而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
来讲或可以说是象征。让我说一句陈腐话,象征是诗的最新的写法,但也是
最旧,在中国也“古已有之”。我们上观《国风》,下察民谣,便可以知道
中国的诗多用兴体,较赋与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譬如《桃之夭夭》一
诗,既未必是将桃子去比新娘子,也不是指定桃花开时或是种桃子的家里有
女儿出嫁,实在只因桃花的浓艳的气分与婚姻有点共通的地方,所以用来起
兴,但起兴云者并不是陪衬,乃是也在发表正意,不过用别一说法罢了。中
国的文学革命是古典主义(不是拟古主义)的影响,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
璃球,晶莹透澈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馀香
与回味。正当的道路恐怕还是浪漫主义——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
而象征实在是其精意。这是外国的新潮流,同时也是中国的旧手法;新诗如
往这一路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国新诗也就可以产生出来了。
我对于中国新诗曾摇旗呐喊过,不过自己一无成就,近年早已歇业,不
再动笔了,但暇时也还想到,略有一点意见,现在乘便写出,当作序文的材
料,请半农加以指教。
民国十五年五月三十日,于北京。
□1926年
6月刊《语丝》8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南开中学的性教育
鸿举先生:
承你告诉我们南开中学性教育的实况,那是我所最喜欢听的。不过我也
有一件新闻报告给先生,恐怕像先生那样长久住在南开里边的人所不会知道
的。南开中学办公文给京津警察厅,要求禁止《性史》《情书一束》等五种
“淫书”,现在天津的一位书店老板已请进拘留所,京津的该“淫书”均由
警察没收了。这件事是决没有“错误”,请先生可以相信,但不知先生“对
于这种方法是表示赞成的”不是?我没有到过南开,当然不好乱说,但据上
边的事实看来,似乎南开中学对于学生的性知识这一个重大问题上,除了“一
切禁止”别无什么办法。禁止学生看或者是不得已,叫警察禁止发卖,没收
书籍,这是怎么的呢?一个中学(无论是怎样特别的中学)哪里来的这样威
权,可以检阅禁止各种刊行物?我并非该项“淫书”的著作或编订者,用不
着来替它疏解,我只觉得这种用一张名片送人到知县衙门去打屁股的办法,
总不是教育界所应有的。如果出版应当监督,该管衙门岂不多得是?他们的
检阅课自会来行使职权,何劳管训育的来代庖?但是在中国,这个年头儿那
里讲得到这个呢!至于《语丝》,的确承南开当局的情还没有禁,因为我还
未被传到区里去问话,要办我登载《大家的闲话》之罪,实在感激非浅。承
称赞《语丝》的对于旧势力能加以攻击,这个又是惶恐异常。我们在这个年
头儿哪里好说话,要谈政治则有邵、林前车之鉴,讲什么教育方面呢,以前
略谈章士钊陈源,便得罪了“正人君子”,有“《现代评论》主角”唐有王
指我们为某党,几乎拿名片送往知县衙门,真是危险百分。倘若登载关于学
校的闲话也有危险,那么这也只好不说了。这一点是要请《语丝》的爱读者
预先原谅的。九月十九日,岂明。
□1926年.. 9月.. 25日刊《语丝》第.. 98期,暑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南开与淫书
这五种“淫书”除《夫妇之性的生活》外,我大抵都曾经看过,觉得并
没有什么。据“他们”说,我已经“老”了,头脑呢我自己也觉得很有点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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