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怎么办呢?说也奇怪,我对于新文学的现代散文说不出什么来,对
于旧文学的古文却似乎颇有所知,也颇有点自信。这是否为的古人已死,不
妨随意批评,还是因为年纪老大,趋于反动复古了呢?这两者似乎都不是。
昭明太子以及唐宋八大家确是已死,但我所说的古文并不限于他们,是指古
今中外的人们所做的古文,那么这里边便包括现代活人在内,对于这些活人
所写的古文我仍然要不客气的说,这是一。年纪大了,见闻也加多,有些经
验与感情是庚子辛亥丙辰丁巳以后诞生的青年诸公所不知道的,但是压根儿
还是现代人,所写的无论哪一篇都是道地的现代文,一丝一毫没有反动的古
文气,此其二。然而我实在觉得似乎更确实的懂得古文的好坏,这个原因或
者真是我懂得古文,知道古文的容易做所以也容易看罢。
这个年头儿,大家都知道,正是古文反动的时期。文体改变本来是极平
常的事,于人心世道国计民生了无干系,如日本自明治上半文学革命,一时
虽有雅俗折衷言文一致种种主张,结果用了语体文,至于今日虽是法西斯蒂
高唱入云之际,也并没有人再来提出文言复兴,因为日本就是极右倾的人物
也知道这些文字上的玩意儿是很无聊极无用的事。日本维新后,科学的医术
从西洋传了进去,玄学的汉法医随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枪炮替代了弓箭
大刀,拳术也只退到练习手眼的地位。在中国却不然,国家练陆军,立医学
校,而“国医国术”特别蒙保护优待,在民间亦十分珍重信托。古文复兴运
动同样的有深厚的根基,仿佛民国的内乱似的应时应节的发动,而且在这运
动后面都有政治的意味,都有人物的背景。五四时代林纾之于徐树铮,执政
时代章士钊之于段祺瑞,现在汪懋祖不知何所依据,但不妨假定为戴公传贤
罢。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
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了。非文学的古文运
动因为含有政治作用,声势浩大,又大抵是大规模的复古运动之一支,与思
想道德礼法等等的复古相关,有如长蛇阵,反对的人难以下手总攻,盖如只
击破文学上的一点仍不能取胜,以该运动本非在文学上立脚,而此外的种种
运动均为之支拄,决不会就倒也。但是这一件事如为该运动之强点,同时却
亦即其弱点。何也?该运动如依托政治,固可支持一时,唯其性质上到底是
文字的运动,文字的运动而不能在文学上树立其基础,则究竟是花瓶中无根
之花,虽以温室硫黄水养之,亦终不能生根结实耳。古文运动之不能成功也
必矣,何以故?历来提倡古文的人都不是文人——能写文章或能写古文者,
且每下愈况,至今提倡或附和古文者且多不通古文,不通古文者即不懂亦不
能写古文者也,以如此的人提倡古文,其结果只平空添出许多不通的古文来
而已。我不能写古文,却自信颇懂得其好丑,尝欲取八大家与桐城派选拔其
佳者订为一卷,因事忙尚未果,现今提倡古文者如真能写出好古文来,不佞
亦能赏识之,一面当为表彰,一面当警告写白话文者赶紧修战备,毋轻敌。
今若此,我知其无能为矣,社会上纵或可占势力,但文学上总不能有地位也。
古文既无能为,则白话文的前途当然很有希望了。但是,古文者文体之
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
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
成的新文学可,以写赋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
文大发达,其内容却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尔时散文
虽丰富,恐孙君将选无可选,而不佞则序文可以不写,或者亦是塞翁之一得
耳。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识于北平。
□1934年
12月
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儿童故事序
中国讲童话大约还不到三十年的历史。上海一两家书店在清末出些童话
小册,差不多都是抄译日本岩谷小波的《世界童话百种》,我还记得有《玻
璃鞋》《无猫国》等诸篇。我因为弄神话,也牵连到这方面来,辛亥以前我
所看见的书只有哈忒阑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古洛克的《小说的童年》,孤
陋寡闻得很。民国初年写过几篇小论文,杂志上没处发表,直到民国九年在
孔德学校讲了一回《儿童的文学》,这篇讲稿总算能够在《新青年》揭载出
来,这是我所觉得很高兴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注意儿童福利的人多起来了,
儿童文学的书与儿童书的店铺日见兴旺,似乎大可乐观,我因为从前对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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