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
8月
1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隅田川两岸一览
我有一种嗜好。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鸦片
烟,或很风流地称之曰“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这种风流我是没有。此外
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从前曾经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仿佛
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实也未必。民十以后医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
一点,讲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绍兴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赛过,三和居的一
斤黄酒两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医生的话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
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来不是喝酒的人,因为不喝也就算了,见了酒并不
觉得馋。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
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别人一样。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因为
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且到寒斋吃苦茶”,
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
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实来说,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我从小
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不知道喝“撮泡茶”。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
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
夏天常喝青蒿汤,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实
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
出,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用
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约须叶二钱五分,计值银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
铜元七大枚,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盖如投八大枚买
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说都是吃的,还有看的或听的呢?一九○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
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不敢说有所好恶。书画古董
随便看看,但是跑到陈列所去既怕麻烦,自己买又少这笔钱,也就没有可看,
所有的几张字画都只是二三师友的墨迹,古董虽号称有“一架”,实亦不过
几个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货而已。据尤西堂在《民斋杂说》卷四说:
古人癖好有极可笑者。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墨而不能
书,则时磨而小啜之。东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时周栎
园藏墨千铤,作祭墨诗,不知身后竟归谁何。子不磨墨,墨当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几两屐
之叹也。
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
虚无的事,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
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说到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种嗜好的话几乎须得取消了,但既是写下了
也就不好那么一笔勾消,所以还只得接着讲下去。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
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
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
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
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
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象吃铜槌饭者(铜
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
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来得到的一部书,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不过一刻钟可以都看完
了,但是我却很喜欢。这书名为《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葛饰北斋画,每
页题有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楼成安序,原本据说在文化三年
(一八○六)出板,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现在十分珍贵难得,我所有的大
正六年(一九一七)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本,木板着色和纸,如不去和
原本比较,可以说是印得够精工的了,旧书店的卖价是日金五元也。北斋画
谱的重刻本也曾买了几种,大抵是墨印或单彩,这一种要算最好。卷末有刊
行会的跋语,大约是久保田米斋的手笔,有云:
此书不单是描写蘸影于隅田川的桥梁树林堂塔等物,并仔细描画人间四时的行乐,
所以亦可当作一种江户年中行事绘卷看,当时风习跃然现于纸上。且其图画中并无如散见
于北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张与奇癖,故即在北斋所挥洒的许多绘本之中亦可算作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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