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年前我为张我军先生的《文学论》译本写一篇小序,有一节云: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手。我初到
东京时夏目在杂志《保登登岐须》(此言子规)上发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
行本上卷也就出板,接着他在大学的讲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
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一册《文学评论》。..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
《鹑笼》以至《三四郎》和《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
多都读而且爱读过,虽然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
是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后辈中只是
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
上文末尾所说的话仔细想来或不十分确切,只说他们两位文章也都很好
就是了,风味实在不大相同。盖夏目的文章特别是早期的很有他独自的特色,
这或者可以说是英国绅士的幽默与江户子的洒脱之和合吧。他专攻英文学,
又通和汉古典,同了正冈子规做俳句与写生文,把这个结果全用在小说上边,
这就成了他一派作品的特种风味。《我是猫》与《鹑笼》中的一篇《哥儿》,
我自己很喜欢读,也常劝学日文的朋友读,因为这是夏目漱石的早期代表作,
而且描写日本学生生活及社会都很可以增加我们的见识了解,比别的书要更
为有益。不过这些书也就因此比较不容易读,社会情形之差异,一也,文字
与口气之难得恰好领解,又其二也。
例如《我是猫》这个书名,从汉文上说只有这一个译法,英文也是译为
IamaCat.所以不能算不对,然而与原文比较,总觉得很有点失掉了神采了。
原名云
Wagahaiwanekode-aru。第一,Wagahai这字写作“我辈”,本意是说
我们,与汉字原义相同,但是用作单数代名词时则意仍云“我”而似稍有尊
大的口气,在中国无相似的例。又
de—aru在语法上本为
da之敬语,在文章
上都是别有一番因缘,明治时代新文学发达‘口语文渐渐成立’当时有
da
式,desu式,de—arimasu式,de—aru式诸种写法,尝试的结果留下两个,
即二叶亭的
da与红叶山人的
de—aru式,二者之差别似只在文气的粗细上,
用者各有所宜,读者或亦各有所好也。夏目之猫如云
Orewanekoja,则近于
车夫家的阿黑,如云
Watashiwanekodegozaimasu,则似二弦琴师家的三毛
子,今独云云,即此一语已显然露出教师苦沙弥家无名猫公的神气,可谓甚
妙,然而用别国言语无论英文汉文均不能传达出此种微妙的口气。
又如《哥儿》原题云
Botchan,查其本源盖出于坊,读若
Bo。本是坊巷,
转为僧坊,继而居僧坊者称曰坊样,小儿头圆如僧亦曰坊样,由
Bosama又读
作
bochama,再转为
Botchan。即书名的原语。但
Bochama一面为对小儿亲爱
的称呼,哥儿一语略可相对,而别一方面又用以讥笑不通世故者,中国虽亦
有公子哥儿之语,似终未能恰好,盖此二语之通俗性相差颇远也。
这样说来好像夏目的书难读得很,连书目也就这样麻烦,其实当然未必
如此,我这里只举个例说明原文口气之复杂,著作普通译语看则我是猫与哥
儿也就很可以过得去了。学日文的人如目的只想看普通讲学的文章那也算
了,若是从口语入手想看看文学作品的,不读夏目的小说觉得很是可惜,所
以略为介绍。《哥儿》与《草枕》都已有汉译本,可以参照。虽然译文不无
可以商酌之处。《我是猫》前曾为学生讲读过两遍,全译不易,似可以注释
抽印,不过一时还没有工夫动手,如有人肯来做这工作,早点成功,那是再
好也没有的事了。(五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和文汉读法
梁任公著《和文汉读法》不知道是在哪一年,大约总是庚子前后吧,至
今已有三十多年,其影响极大。一方面鼓励人学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误会,
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这两种情形到现在还留存着。
近代的人关于日本语言文字有所说明的最早或者要算是黄公度吧。《日
本杂事诗》二卷成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其卷上注中有一则云:
市廛细民用方言者十之九,用汉言者十之一而已。日本全国音惟北海道有歧异,其
馀从同,然士大夫文言语长而助词多,与平民甚殊,若以市井商贾之言施于缙绅,则塞耳
退矣,故求通其语甚难。字同而声异、语同而读异、文同而义异,故求译其文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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