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日,此即鼢鼠也,一名隐鼠,形如鼠而大,无尾,黑色,尖鼻甚强,常穿地中
行,讨掘即得。
藏器曰,隐鼠阴穿地中而行,见日月光则死,于深山林木下土中有之。
宗爽曰,鼹脚绝短,仅能行,尾长寸许,目极小,项尤短,最易取,或安竹弓射取
饲鹰。
时珍日,田鼠偃行地中,能壅土成坌,故得诸名。
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九引《本纲》后云:
案鼢状似鼠而肥,毛带赤褐色,颈短似野猪,其鼻硬白,长五六分,而下嘴短,眼
无眶,耳无珥而聪,手脚短,五指皆相屈,但手大倍于脚。常在地中用手掘土,用鼻拔行,
复还旧路,时仰食蚯蚓,柱础为之倾,根树为之枯焉。闻人音则逃去,早朝窥拨土处,从
后掘开,从前穿追,则穷迫出外,见日光即不敢动,竟死。
这所说最为详尽,土拨鼠这小兽的情状大抵可以明白了,如此我们对于“土
拨鼠先生”也才能发生兴趣,欢迎他出台来。但是很不幸平常我们和他缺少
亲近,虽然韦门道氏著的《百兽图说》第二十八项云,“寻常田鼠举世皆有”,
实际上大家少看见他,无论少年以至老年提起鼹鼠,酚鼠,隐鼠,田鼠,或
是土龙的雅号,恐怕不免都有点茫然,总之没有英国人听到摩耳(mole)或
日本人听到摩悟拉(mogura)时的那种感觉吧。英国少见蝼蛄,称之曰
molecricket(土拨鼠蟋蟀);若中国似乎应该呼土拨鼠为蝼蛄老鼠才行,准
照以熟习形容生疏之例。那好些名称实在多只在书本上活动,土龙一名或是
俗称,我却不明,其中田鼠曾经尊译初稿采用,似最可取,但又怕与真的田
鼠相混,在原书中也本有“田鼠”出现,所以只好用土拨鼠的名称了。这个
名词大约是西人所定,查《百兽图说》中有几种的土拨鼠,却是别的鼠类,
在什么书中把他对译“摩耳”,我记不清了,到得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
出板,土拨鼠才为世所知,而这却正是对译“摩悟拉”的,现在的译语也就
衍袭这条系统,他的好处是一个新名词,还有点表现力,字面上也略能说出
他的特性。然而当然也有缺点,这表示中国国语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对于
“自然”之亲密的接触,对于这样有趣味的寻常小动物竟这么冷淡没有给他
一个好名字,可以用到国语文章里去,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誉。人家
给小孩讲土拨鼠的故事,“小耗子”(原书作者的小儿子的浑名)高高兴兴
地听了去安安静静地睡,我们和那土拨鼠却是如此生疏,在听故事之先,还
要来考究其名号脚色,如此则听故事的乐趣究有几何可得乎,此不佞所不能
不念之惘然者也。
兄命我写小序,而不佞大谈其土拨鼠,此正是文不对题也。既然不能做
切题的文章,则不切题亦复佳。孔子论《诗》云可以兴观群怨,末曰多识于
草木鸟兽之名,我不知道《杨柳风》可以兴观群怨否,即有之亦非我思存,
若其草木鸟兽则我所甚欢喜者也。有人想引导儿童到杨柳中之风里去找教
训,或者是正路也未可知,我总不赞一辞,但不佞之意却希望他们于军训会
考之暇去稍与癞虾蟆水老鼠游耳,故不辞词费而略谈土拨鼠,若然,吾此文
虽不合义法,亦尚在自己的题目范围内也。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在北平,知堂书记。
〔补记〕《尔雅》释兽鼠属云,酚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陆佃
《新义》卷十九云,今之犁鼠。邵晋涵《正义》卷十九云:“庄子
《逍遥游》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今人呼地中鼠为地鼠,窃出
饮水,如庄子所言,李颐注以偃鼠为鼷鼠,误矣。”郝懿行《义疏》
下之六云:“案此鼠今呼地老鼠,产自田间,体肥而扁,尾仅寸许,
潜行地中,起土如耕。”
以上三书均言今怎么样,当系其时通行的名称,但是这里颇有
疑问。犁鼠或系宋时的俗名,现在已不用,不佞忝与陆农师同乡,
鲁墟到过不少回数,可以证明不误者也。邵二云亦是同府属的前辈,
乾隆去今还不能算很远,可是地鼠这名字我也不知道。还有一层。
照文义看去这地鼠恐有误,须改作“偃鼠”二字才能够与“如庄子
所言”接得上气。绍兴却也没有偃鼠的名称,正与没有犁鼠一样,
虽然有一种小老鼠俗呼隐鼠,实际上乃是鼷鼠也。
郝兰皋说的地老鼠——看来只有这个俗名是靠得住的。这或者
只是登莱一带的方言,却是很明白老实,到处可以通行。我从前可
惜中国不给土拨鼠起个好名字,现在找到这个地老鼠,觉得可以对
付应用了。对于纪录这名称留给后人的郝君,我们也该表示感谢与
尊敬。
(廿五年一月十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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