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
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板的书店要略受
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
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
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
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
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
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
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
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
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
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
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
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
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
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
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
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
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
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
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
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
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
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
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
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
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
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
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
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
——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馀暇都还没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ThomasSmith)著有一本书,也可以
译作《雨天的书》(BookforaRainyDay),但他是说雨天看的书,与我的意
思不同。这本书我没有见过,只有讲诗人勃莱克(WilliamBlake)的书里看
到一节引用的话,因为他是勃莱克的一个好朋友。
(十五日又记)
□1925年
11月刊《语丝》5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雨天的书》
艺术与生活自序
这一本书是我近十年来的论文集,自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六年间所作,共
二十篇,文章比较地长,态度也比较地正经,我对于文艺与人生的意见大抵
在这里边了,所以就题名曰《艺术与生活》。
这里边的文章与思想都是没有成熟的,似乎没有重印出来给人家看的价
值,但是我看这也不妨。因为我们印书的目的并不在宣传,去教训说服人,
只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人听,无论偏激也好浅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这大
略是怎么一个人,那就够了。至于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过不可强求,也似
乎不是很可羡慕的东西,——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离止境不远。我如有一
点对于人生之爱好,那即是她的永远的流转;到得一个人官能迟钝,希望“打
住”的时候,大悲的“死”就来救他脱离此苦,这又是我所有对于死的一点
好感。
这集里所表示的,可以说是我今日之前的对于艺术与生活的意见之一部
分,至于后来怎样,我可不能知道。但是,总该有点不同罢。其实这在过去
也已经可以看出一点来了,如集中一九二四年以后所写的三篇,与以前的论
文便略有不同,照我自己想起来,即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薄
下去了。
一个人在某一时期大抵要成为理想派,对于文艺与人生抱着一种什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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