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
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
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
可乎。
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著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
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
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
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
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
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
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
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馀
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著,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
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
君者多矣。
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赞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
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精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
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辟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
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
《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
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
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
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
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
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
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
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
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
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廿三年四月)
□1934年
4月
14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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