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
10月收“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谈》
瓜豆集题记
“写《风雨谈》忽忽已五个月,这小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并不很多,却想
作一小结束,所以从《关于雷公》起就改了一个新名目。本来可以称作《雷
雨谈》,但是气势未免来得太猛烈一点儿,恐怕不妥当,而且我对于中国的
雷公爷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感,不想去惹动他。还是仍旧名吧,单加上“后谈”
字样。案《风雨》诗本有三章,那么这回算是潇潇的时候也罢,不过我所喜
欢的还是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一章,那原是第三章,应该分配给《风雨三
谈》去,这总须到了明年始能写也。”
这是今年五月四日所写,算作《风雨后谈》的小引,到了现在掐指一算,
半个年头又已匆匆的过去了。这半年里所写的文章大小总有三十篇左右,趁
有一半天的闲暇,把他整理一下,编成小册,定名曰《爪豆集》,“后谈”
的名字仍保存着另有用处。为什么叫作瓜豆的呢?善于做新八股的朋友可以
作种种的推测。或曰,因为喜讲运命,所以这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或
曰,因为爱谈鬼,所以用王渔洋的诗,豆棚爪架雨如丝。或曰,鲍照《芜城
赋》云,“竟瓜剖而豆分”,此盖伤时也。典故虽然都不差,实在却是一样
不对。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如冬瓜长豇豆之类是也。或者再自
大一点称曰杜园瓜豆,即杜园菜。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卷上有“杜园”
一条云:
“杜园者兔园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
蔬菜瓜蓏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园菜,以其
土膏露气真昧尚存也。至于文字无出处者则又以杜园为訾謷,亦或简其词曰
杜撰。昔盛文肃在馆阁时,有问制词谁撰者,文肃拱而对曰,度撰。众皆哄
堂,乃知其戏,事见宋人小说。虽不必然,亦可见此语由来已久,其谓杜撰
语始于杜默者非。”土膏露气真味尚存,这未免评语太好一点了,但不妨拿
来当作理想,所谓取法乎上也。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那自然就是杜撰,
所以这并不是缺点,唯人云亦云的说市话乃是市儿所有事耳。《五代史》云:
“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换一句话说,即是乡间
塾师教村童用的书,大约是《千字文》《三字经》之类,书虽浅薄却大有势
力,不佞岂敢望哉。总之茹君所说的话都是很好的,借来题在我这小册子的
卷头,实在再也好不过,就只怕太好而已。
这三十篇小文重阅一过,自己不禁叹息道,太积极了!圣像破坏
(eikonoclasm)与中庸(sophrosune)夹在一起,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有好
些性急的朋友以为我早该谈风月了,等之久久,心想:要谈了罢,要谈风月
了吧!?好象“狂言”里的某一脚色所说,生怕不谈就有点违犯了公式。其
实我自己也未尝不想谈,不料总是不够消极,在风吹月照之中还是要呵佛骂
祖,这正是我的毛病,我也无可如何。或者怀疑我骂韩愈是考古,说鬼是消
闲,这也未始不是一种看法,但不瞒老兄说,这实在只是一点师爷笔法绅士
态度,原来是与对了和尚骂秃驴没有多大的不同,盖我觉得现代新人物里不
免有易卜生的“群鬼”,而读经卫道的朋友差不多就是韩文公的伙计也。昔
者党进不许说书人在他面前讲韩信,不失为聪明人,他未必真怕说书人到韩
信跟前去讲他,实在是怕说的韩信就是他耳。不佞生性不喜八股与旧戏,所
不喜者不但是其物而尤在其势力,若或闻不佞谩骂以为专与《能与集》及小
丑的白鼻子为仇,则其智力又未免出党太尉下矣。
孔子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在庄子看来恐怕只是小
知,但是我也觉得够好了,先从不知下手,凡是自己觉得不大有把握的事物
决心不谈,这样就除去了好些绊脚的荆棘,让我可以自由的行动,只挑选一
二稍为知道的东西来谈谈。其实我所知的有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
比较起来对于某种事物特别有兴趣,特别想要多知道一点,这就不妨权归入
可以谈谈的方面,虽然所知有限,总略胜于以不知为知耳。我的兴趣所在是
关于生物学人类学儿童学与性的心理,当然是零碎的知识,但是我唯一的一
点知识,所以自己不能不相当的看重,而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学与文学的空
论之类。我尝自己发笑,难道真是从“妖精打架”会悟了道么?道未必悟,
却总帮助了我去了解许多问题与事情。从这边看过去,神圣的东西难免失了
他们的光辉,自然有圣像破坏之嫌,但同时又是赞美中庸的,因为在性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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