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春风吹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乳。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迹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炼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强,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借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943年.. 6月刊《华北作家月报》6期,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药堂杂文序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
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
得这些杂文有什么新的倾向么?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照例说许多道德的
话,这在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里已经说明,不算新了。写的文章似乎
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
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
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
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
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全清的一套衣冠,自小
衫裤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
还穿到汗污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
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曾这么做,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
条条的先在浴堂洗了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衩袍
也缝合了可以应用,只是白细布夹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
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
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舍利狲成为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
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做成椅靠,圆珊瑚顶
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
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
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
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为是复古,
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体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为是在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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