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相对。吾家老屋在会稽东陶坊,地名东昌坊口,张宗子《快园道古》中
记东昌坊贫子薛五官事,毛西河文集中叙与罗萝村揖别东昌坊,可知在明季
已如此称,近来乃闻为妄人改号鲁镇,今亦不知其如何究竟矣。先君去世已
四十八年,与老屋别亦二十五年矣。一蒉轩虽改筑后亦阴湿多蚊,不能久坐,
未曾读书其中。今并屋亦不存,而记念仍在,甚爱此名,乃沿用之,其实轩
固未有,只刻有石章曰“一蒉轩”而已。轩名出于《论语》,案《子罕九》
中一章云: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蒉,进,吾往也。
今本蒉字从竹,何氏《集解》:包曰,土笼也,朱氏《集注》同。黄式三《论
语后案》乃云:
《说文》,蒉,草器,而无从竹之篑字。《汉书》何武诸传赞,以一蒉障江河,注
蒉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包注蒉训土笼,即是蒉字。又《礼乐志》引《论语》,未成一
蒉。《王莽传》,纲纪咸张,成不一匮。颜氏两注俱云,匮者织草为器,所以盛土。是蒉
又通作匮。匮假借字,篑讹字。
今从其说,用从草之蒉字,《说文》段氏注引《孟子》曰,不知足而为屦,
吾知其不为蒉也。由此可以推知蒉之形状,大略盖如簸箕畚斗耳。朱氏《集
注》又云:
《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蒉。夫子之言盖出于此。
案此二语见于《旅獒》,乃是伪书。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卷四上注其出
处云:
譬如为山,未成一蒉,《论语》文也。掘井九仞,《孟子》文也。但七尺日仞,周
尺当今六寸,九仞不及四丈,何足为山。且孔子譬语,今用之竟去譬字。
据此可知一蒉之语其出处即在《论语》,别无更古的根据,至其教训则如《集
注》所说,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
皆在我而不在人也。鄙人今无此轩而用轩名,理由亦甚简单,其一以此名为
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复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采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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