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慈山所辑注的,便买了来,价也不大便宜,幸喜是原板初印,那《恒言》
的板却很躄脚,是《槜李丛书》本而又是后印的,《逸语》三大本的外表的
确是颇为可观,内容稍过于严肃,盖属于子部儒家,而这一类的书在我平日
是不大看者也。
现在又取出《逸语》来一翻,这固然由于书目乙编的提示,一半也因为
是“上丁”的缘故吧。曹君从周秦两汉以讫晋宋齐梁诸子百家的书中辑集所
记孔子的话,编为十卷二十篇,略如《论语》,而其文则为诸经之所逸,因
名曰《逸语》。我刚才说不喜读四库的子部儒家类的书,但是《论语》有时
倒也看看,虽然有些玄妙的话,古奥或成疑问的文,都不能懂;其一部分总
还可以了解而且也很赞成的。《逸语》集录孔子之言,不是儒教徒的文集,
所以也可以作《论语》外篇读。我因为厌恶儒教徒,而将荀况孔鲋等一笔抹
杀,也是不对,这个自己本来知道。平常讨厌所谓道学家者流,不免对于儒
家类的《逸语》不大表示尊重,但又觉得《论语》还有可看,于是《逸语》
就又被拉了出来,实在情形便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儒家,不过不是
儒教徒,我又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孔子的朋友,远在许多徒孙之上。对于释迦
牟尼梭格拉底似乎也略知道,至于耶稣摩罕默德则不敢说懂,或者不如明瞭
地说不懂为佳。
《逸语》卷十,第十九篇《轶事》引《吕氏春秋》云:
文王嗜菖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
曹注云:此见圣人于饮食之微不务肥甘以悦口,亦取有益于身心,与不撤姜
食其旨相同,且事必师古之意,于此亦可见耳。”这件事仿佛有点可笑,有
如《乡党》中的好些事一样,我却觉得很有意思。菖蒲根我知道是苦的,小
时候端午节用这加在雄黄酒里喝过,所以知道不是好吃的东西,但如盐腌或
用别的料理法,我想或者要较好,不必三年才会胜之亦未可知。我们读古书
仿佛也是这个情形,缩頞食之——这回却不至三年了,终于也胜之,辨别得
他的香,也尝透了他的苦及其他的药性。孔子吃了大有好处,据《孝经纬》
云,“菖蒲益聪”,所以后来能编订《易经》,了解作者之忧患,我们也因
①《宇宙风》题作《〈逸语〉与〈论语〉并说到孔子的益友》。
此而能尚友圣人,懂得儒道法各家的本意,不佞于此事不曾有特别研究,在
专门学者面前抬不起头来,唯如对于一般孔教徒则我辈自称是孔圣人的朋友
殆可决无愧色也。
《逸语》卷一有引《荀子》所记的一节话云:
子曰,由,志之,奋于言者华,奋于行者伐,色智而有能者,小人
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
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则智,行至则仁,既仁且智,夫恶有不足矣哉。
这话虽然稍繁,却也说得很好。《论语·为政第二》云: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意思正自相像。孔子这样看重知行的诚实,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件事。《先进
第十一》云: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事死,曰,
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第十三》云: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
又《卫灵公第十五》记公问陈,孔子也答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种态
度我也觉得很好。虽然樊迟出去之后孔子数说他一顿,归结到“焉用稼”,
在别处如《泰伯第八》也说,“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可见他老先生难免有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意思,觉得有些事不必去做,但这也总比胡说乱道好。
我尝说过,要中国好不难,第一是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盖《大学》难
懂,武人不读正是言之要也,大刀难使,文人不耍便是行之至也,此即是智
与仁也。《季氏第十六》又有一节云: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更为之辞。
下文一大串政治哲学大为时贤所称赏,我这里只要这一句,因为与上面的话
多少有点关系。孔子这里所骂的,比以不知为知以不能为能,情节还要重大
了,因为这是文过饰非。因为我是儒家思想的,所以我平素很主张人禽之辨,
而文过饰非乃是禽以下的勾当。古人说通天地人为儒,这个我实在不敢自承,
但是如有一点生物学文化史和历史的常识,平常也勉强足以应用了。我读英
国捺布菲修所著《自然之世界》与汉译汤姆生的《动物生活史》,觉得生物
的情状约略可以知道,是即所谓禽也。人是一种生物,故其根本的生活实在
与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他于生活上略加了一点调节,这恐怕未必有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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