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
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
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
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
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
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
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这几节里我觉得末了一节顶好玩,把子路写得很可笑。遇见丈人,便脱头
脱脑地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难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
来,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师的命再去看,丈
人已经走了,大约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过,子路却在他的空屋里
大发其牢骚,仿佛是戏台上的独白,更有点儿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
喭”这句话来。所说的话也夸张无实,大约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
下一章里孔子品评夷齐等一班人,“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发
中权”,虽然后边说我则异于是,对于他们隐居放言的人别无责备的意思,
子路却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何等言重,几乎有孟子与人争辩时的口气了。
孔子自己对他们却颇客气,与接舆周旋一节最可看,一个下堂欲与之言,一
个趋避不得与之言,一个狂,一个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写得恰好,长沮
桀溺一章则其次也。
我对于这些隐者向来觉得喜欢,现在也仍是这样,他们所说的话大抵都
不错。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最能说出自家的态度。晨
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最能说出孔子的态度。说到底,二者还是一个
源流,因为都知道不可,不过一个还要为,一个不想再为罢了。周朝以后一
千年,只出过两个人,似乎可以代表这两派,即诸葛孔明与陶渊明,而人家
多把他们看错作一姓的忠臣,令人闷损。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
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
管,见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
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面各人的言动虽然冷热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没有“道
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孔子的应付也是如此,这是颇有意思的事。外国的
隐逸是宗教的,这与中国的截不相同。他们独居沙漠中,绝食苦祷,或牛皮
裹身,或革带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济灵魂,得遂永生,故其热狂实在与在
都市中指挥君民焚烧异端之大主教无以异也。二者相比,似积极与消极大有
高下,我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对于自救灵魂我不敢赞一辞,若是不惜用强硬
手段要去救人家的灵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蒉植杖之无害于人了。我
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于隐者的同
情,这恐怕也是出于读经救国论者“意表之外”的罢?(二十三年十二月)
□1935年
1月刊《水星》月刊
1卷
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逸语与论语
前日买到北平图书馆的一册《善本书目乙编》,所列都是清代刻本之精
善希少者,还有些稿本及批校本。在仿佛被放弃了的北平,几时有看图书馆
善本的福气我简直就不知道,看看书目虽不能当屠门大嚼,也可以算是翻食
单吧。全书目共百四十五叶,一半是方志与赋役书,但其他部分却可阅。我
觉得有趣味的,寒斋所藏的居然也有两部在选中,一是曹廷栋的《逸语》十
卷,一是陆廷灿的《南村随笔》六卷。我买这些书几乎全是偶然的,陆幔亭
本来我就不知道,因为想找点清初的笔记看,于刘献廷、傅青主、王渔洋、
宋牧仲、冯钝吟、尤西堂、王山史、刘在园、周栋园等外,又遇见这随笔,
已经是雍正年刊本了。序中说他是王、宋的门生,又用《香祖笔记》《筠廊
偶笔》来比他的书,我翻看一过,觉得这还比得不大错,与宋牧仲尤相近。
虽然这种琐屑的记录我也有点喜欢,不过我尤喜欢有些自己的意见情趣的,
如刘傅冯尤,所以陆君的笔记我不很看重,原来只是以备一格而已。
曹慈山有一部《老老恒言》,我颇爱读,本来七十曰老,现在还差得远
哩,但是有许多地方的确写得好,所以很觉得喜欢。这部《逸语》因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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