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
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又丙午(二十日)条云: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
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
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啻江瑶柱,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
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
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汉高祖
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
《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
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
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
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
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
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
“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
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
“然雄心远概,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
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
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
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
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
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
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
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
其态度可以想见,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不肯少予宽假,如卷八记郡
掾问铁瓦,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普通文
章中盖殊不常见也。《日记》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卷四中有两则,卷
七中有两则,卷九中有一则,皆诙诡有趣。此种写法,尝见王谑庵陶石梁张
宗子文中有之,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而有一种新方术,化臭腐为神奇,这
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
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游山日记》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但
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最禁不起一学。我既然致了介绍词,末了不得不有这
一点警戒,盖螃蟹即使好吃,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
〔附记〕据《婺舲馀稿》,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四月廿三日为
白香五十生辰,知其生于乾隆廿四年己卯,游庐山时年四十六,与卷首小像
上所题正合。《舒白香杂著》据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为《游山日记》十
二卷,《花仙集》一卷,《双峰公挽诗》一卷,《和陶诗》一卷,《秋心集》
一卷,《南征集》一卷,《香词百选》一卷,《湘舟漫录》三卷,《骖鸾集》
三卷,《古南馀话》五卷,《婺舲馀稿》一卷,共十一种。我所有的一部缺
《骖鸾集》,而多有《联璧诗钞》二卷,次序亦不相同。周黎庵先生所云“天
香戏稿”即是《香词百选》,计词一百首,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我最初知
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了然,所以这卷《百
选》有时也要翻翻看,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8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记海错
王渔洋《分甘馀话》卷四载郑简庵《新城旧事序》有云:
汉太上作新丰,并移旧社,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鸡
犬于通途,亦竞识其家,则乡亭宫馆尽入描摹也。沛公过沛,置酒悉召
父老诸母故人道旧,故为笑乐,则酒瓢羹碗可供笑谑也。郭璞注《尔雅》,
陆佃作《埤雅》,释鱼释鸟,读之令人作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鱼自来亲
人也。
这是总说乡里志乘的特色,但我对于纪风物的一点特别觉得有趣味。小
时候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花镜》等,所以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喜
欢这类的东西。可是中国学者虽然常说格物,动植物终于没有成为一门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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