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年三月十九日,在北平)
〔附记〕近日在市上又蕴得杂著二种,一为《涉志》一卷,前有会稽沈
存德序、起乙卯(万历四十三年)仲春,讫戊午季冬,记南北行旅颇有情致,
盖二十三至二十六岁时事也。一为《王湘客诗卷》二卷,录五七言律诗各百
首,续一卷,五六七言绝句百首。《续诗卷》中有《苦雨十首》,今录其二
三四章云:
帡幪得意新,拂试明精舍,乃我照盆看,
其颜色都夜。
矢日惊通国,双眸视未能,不教欺暗室,
白昼欲燃灯。
庑下客衾单,檐前听急雨,无聊怯溜喧,
复怪鸡声苦。
诗仍不见得好,不过自有其特色,故举此以见一斑耳。
(四月三日又记)
□1936年
3月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梅花草堂笔谈等
前居绍兴时家中有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四五本,大约缺其十分之
二,软体字竹纸印,看了很可喜,所以小时候常拿出来看,虽然内容并不十
分中意。移家来北京的时候不知怎地遗失了,以后想买总不容易遇见,而且
价目也颇贵,日前看旧书店的目录,不是百元也要六七十。这回《中国文学
珍本丛书》本的《笔谈》出板,普及本只需四角五分,我得到一本来看,总
算得见全本了,也不记得那几卷是不曾看过的,约略翻阅一遍,就觉得也可
以满足了。
《珍本丛书》出板之前,我接到施蛰存先生的来信,说在主编此书,并
以目录见示,我觉得这个意思很好,加上了一个赞助的名义,实在却没有尽
一点责,就是我的一部《谑庵文饭小品》也并不曾贡献出去。目录中有些书
我以为可以缓印的,如《西青散记》、《华阳散稿》、《柳亭诗话》等,因
为原书都不大难得,不过我只同施先生说及罢了,书店方面多已编好付印,
来不及更改了。但是在别一方面也有好些书很值得重印,特别是晚明文人的
著作,在清朝十九都是禁书,如三袁,钟谭,陈继儒,张大复,李卓吾等均
是。袁小修的《游居柿录》我所有的缺少两卷,《焚书》和钟谭集都只是借
了来看过,如今有了翻印本,足以备检阅之用。句读校对难免多错,但我说
备检阅之用,这也只好算了,因为排印本原来不能为典据,五号字密排长行,
纸滑墨浮,蹙頞疾视,殊少读书之乐,这不过是石印小册子之流,如查得资
料,可以再去翻原书,固不能即照抄引用也。所收各本精粗不一,但总没有
伪造本,亦尚可取。《杂事秘辛》虽伪造,还可算作杨升庵的文章,若是现
今胡乱改窜的那自然更不足道了。
翻印这一类的书也许有人不很赞成,以为这都没有什么文艺或思想上的
价值,读了无益。这话说得有点儿对,也不算全对。明朝的文艺与思想本来
没有多大的发展,思想上只有王学一派,文艺上是小说一路,略有些创造,
却都在正统路线以外,所以在学宗程朱文宗唐宋的正宗派看来毫无足取,正
是当然的事。但是假如我们觉得不必一定那么正宗,对于上述二者自当加以
相当注意,而这思想与文艺的旁门互相溷合便成为晚明文坛的一种空气,自
李卓吾以至金圣叹,以及桐城派所骂的吴越间遗老,虽然面貌不尽相似,走
的却是同样路道。那么晚明的这些作品也正是很重要的文献,不过都是旁门
而非正统的,但我的偏见以为思想与文艺上的旁门往往要比正统更有意思,
因为更有勇气与生命。孔子的思想有些我也是喜欢的,却不幸被奉为正统,
大被歪曲了,愈被尊愈不成样子,我真觉得孔子的朋友殆将绝迹,恐怕非由
我们一二知道他的起来纠正不可,或者《论语衍义》之作也是必要的吧。这
是闲话,暂且按下不表,却说李卓吾以下的文集,我以为也大值得一看,不
但是禁书难得,实在也表示明朝文学的一种特色,里边包含着一个新文学运
动,与现今的文学也还不是水米无干者也。
现在提起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大抵只看见两种态度,不是鄙夷不屑便是
痛骂。这其实是古已有之的,我们最习见的有《静志居诗话》与《四库书目
提要》,朱竹垞的“丛诃攒骂”是有名的了,纪晓岚其实也并未十分胡涂,
在节抄《帝京景物略》的小引里可以看出他还是有知识的人。今人学舌已可
不必,有些人连公安竟陵的作品未曾见过也来跟着呐喊,怕这亡国之音会断
送中原,其意可嘉,其事总不免可笑,现在得书甚易,一读之后再用自己的
智力来批评,这结果一定要好一点了。我以为读公安竟陵的书首先要明瞭他
们运动的意义,其次是考查成绩如何,最后才用了高的标准来鉴定其艺术的
价值。我可以代他们说明,这末一层大概不会有很好的分数的,其原因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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