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鲁迅有两篇小说是代表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艺术最高水平的,其一就是《示众》。
二
其二是《孔乙己》。据说当有人问鲁迅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时,鲁迅答复说是《孔乙己》。〔11〕
和《示众》不同:《孔乙己》是有故事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由谁来讲这个故事?也就是选择谁做“叙述者”?这是每一个作者在写作时都要认真考虑的。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孔乙己的故事,可以由哪些人来讲?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孔乙己自己讲,作者直接出面讲,或者由咸亨酒店的掌柜、酒客来讲;但出乎意料,作者却选了一个酒店的“小伙计”(“我”)来讲故事。——这是为什么?
这显然与他的追求、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有关系。
那么,我们就先来看小说中的一段叙述:孔乙己被丁举人吊起来拷打,以致被打断了腿,这自然是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它血淋淋地揭示了爬上高位的丁举人的残酷与仍处于社会底层的孔乙己的不幸,一般作者都会借此大做文章,从正面进行渲染;但鲁迅是怎么写的呢?——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鲁迅着意通过酒客与掌柜的议论来叙述这个故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所谓“侧面描写”的写作技巧,而是表明,鲁迅所关注的不仅是孔乙己横遭迫害的不幸,他更为重视的是人们对孔乙己的不幸的态度和反应。掌柜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后来呢?”“打折了怎样呢?”没有半点同情,只是一味追求刺激。酒客呢,轻描淡写地讲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还不忘谴责被害者“发昏”,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谁晓得?许是死了”,没有人关心孔乙己的生与死。在这里,掌柜与酒客所扮演的正是《示众》里的“看客”的角色:他们是把“孔乙己被吊起来打折了腿”当作一出“戏”来“看”的。孔乙己的不幸中的血腥味就在这些看客的冷漠的谈论中消解了:这正是鲁迅最感痛心的。
这背后仍是一个“看\被看”的模式。鲁迅把他的描写的重心放在掌柜与酒客如何“看”孔乙己。于是,我们注意到小说始终贯穿一个“笑”字——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
……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孔乙己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的独立价值,在人们心目中他是可有可无的,他的生命的惟一价值,就是成为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甚至他的不幸也只是成为人们的谈资。——这正是鲁迅对孔乙己的悲剧的独特认识与把握。
因此,在小说的结尾,当我们看到孔乙己“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时,是不能不感到心灵的震撼的。并且不禁要想:究竟是谁“杀死”了他?——鲁迅在同时期写的杂文中,正是这样写道:中国的看客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12〕
但鲁迅还要进一步追问:孔乙己是怎样“看”自己的呢?于是,我们又注意到这一句介绍:“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惟一的人。”孔乙己不肯脱下“长衫”是因为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此,面对酒客的嘲笑,他争辩说:“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并大谈“君子固穷”,也就是说,他要强调自己是“读书人”,是有身份的人,是国家、社会不可缺少的“君子”。鲁迅于是发现了:孔乙己的自我评价与前述社会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也即孔乙己的实际地位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鲁迅看来,这也是孔乙己的悲剧所在。而我们却要问:这样的悲剧难道仅仅属于孔乙己一个人吗?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鲁迅为什么要选择“小伙计”作为叙述者。小伙计的特殊性在于,他既是酒店的一个在场者,又是一个旁观者;他可以同时把“被看者”(孔乙己)与“看客”(掌柜与酒客)作为观察与描写的对象,可以同时叙述孔乙己的可悲与可笑,掌柜与酒客的残酷与麻木。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关系:孔乙己被掌柜、酒客与小伙计(叙述者)看,掌柜、酒客又被小伙计看。
但进一步细读小说,我们又发现了小伙计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他与孔乙己、掌柜、酒客关系的微妙变化,以及他的角色的相应变化。开始,他确实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但随着不断“附和着笑”(这是掌柜允许,甚至鼓励的),他的内心自我感觉与对孔乙己的态度,就逐渐发生了变化,终于出现了小伙计与孔乙己的这场对话:孔乙己既想在孩子面前炫耀一番,以获得些许慰藉,又不无好意地要教小伙计识字;而小伙计呢,开始心里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继而“懒懒的答他”,最后“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这位天真的小伙计就这样被酒客和掌柜同化,最终成为“看客”中的一个成员。——这也是小伙计自身的悲剧。于是,我们发现:在小伙计的背后,还有一个“隐含作者”在“看”,不仅冷眼“看”看客怎样看孔乙己,而且冷眼“看”小伙计怎样看孔乙己和看客,构成了对小伙计与掌柜、酒客的双重否定与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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