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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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发现的是,我们读者自己,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自身立场、态度、情感的变化:开始,我们认同于叙述者,对孔乙己的命运采取有距离的旁观的态度;随着叙述的展开,隐含作者,他的眼光、情感逐渐显现、渗透,我们读者就逐渐与叙述者拉开距离,而靠拢、认同隐含作者,从孔乙己的可笑中发现了内在的悲剧,不但对掌柜、酒客,而且对小伙计的叙述也持批判、怀疑的态度,引起更深远的思考,甚至自我反省:我怎样看待生活中他人的不幸?我是不是也像小伙计这样逐渐被“看客”同化?——这也正是鲁迅的目的。

  如果说,《示众》的“看\被看”的模式相对明晰、简略,那么,在《孔乙己》里,就形成了一个复杂结构:先是孔乙己和掌柜、酒客之间,也即“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再是“叙述者”(小伙计)与小说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之间的“看\被看”;最后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实际上,“读者”在欣赏作品的过程中,又形成与隐含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看\被看”。在这样的多层结构中,同时展现着孔乙己、酒客与掌柜、小伙计三种不同形态的人生悲喜剧,互相纠结、渗透、影响、撞击。作者、叙述者、人物与读者处于如此复杂的关系中,就产生了繁复而丰富的情感与美感。但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全篇的文字却极其简洁,叙述十分舒展,毫无逼促之感。——鲁迅自己也说,他喜欢这篇小说,就因为它“从容不迫”。〔13〕这样寓“繁复”于“简洁”之中,寓“紧张”于“从容”之中,确实是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

  我们还想强调一点:《孔乙己》所提供的是“看\被看”模式的一种类型,其特点是处于“被看”地位的是下层社会的不幸的人,这是鲁迅最为关注的,他说过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4〕而“看客”现象正是这“病态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它加深了不幸者的“病苦”,这就自然成为鲁迅表现下层人民不幸命运的小说的重要内容。《孔乙己》之外,还有《祝福》、《阿Q正传》诸篇。这里再略说几句。

  请读《祝福》里的这段描写: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处向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人们如何反应呢?

  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这些乡下老女人“特意寻来”,与《示众》里的胖小孩、胖大汉们赶去看白背心一样,都是“看客”,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来寻求刺激的。请注意“故事”这两个字:她们根本不关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体察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内心的痛苦,尽管她们自己也是母亲,但她们已经麻木了,现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当作供消遣的“故事”来听,径直说,她们是来“看戏”的:一面将祥林嫂痛苦的叙说、呜咽,都当作演戏来鉴赏;一面自己也演起戏来:“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又“叹息一番”,其实就是表演“同情心”,以获得自我崇高感,终于“满足”地去了:她们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真实的痛苦,但已在鉴赏他人的痛苦的过程中得到宣泄、转移,以致遗忘,那无聊的生活也就借此维持下去,在“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的不死不活的状态下苟活偷生。〔15〕但她们也还在“纷纷的评论”着,要充分地“利用”祥林嫂的不幸,做鲁迅所说的“饭后的谈资”。〔16〕如果可利用的价值也丧失了呢?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触目惊心的事实与文字——

  ……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里有一种真正的残酷。

  在《阿Q正传》的结尾,我们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示众”场面——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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