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27)

阅读记录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送殓”。——魏连殳找到了杜师长,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这样他就有权有势了,然后他以以毒攻毒的方式来报仇: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给压迫者以压迫,给侮辱者以侮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昔日的敌人纷纷向自己磕头打拱,于是面临着“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我一个复仇之神践踏着所有的敌人,我胜利了,但是我已经真的失败了。因为“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是以背叛我自己和爱我者为代价来取得对敌人的胜利。也就是说,他的复仇就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毁灭作为代价,并且最后必然导致生命的死亡。最后“我”赶去看魏连殳,只能面对他的尸体——

  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而且有了最后的印象——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着眼,闭了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这是死者的自我嘲笑,又何尝不是鲁迅的自我警戒。我们在讲课一开始就谈到了他的爱的哲学与恨的哲学,这是构成了鲁迅生命本体的一个内在矛盾的。鲁迅显然主张复仇,但他并不回避复仇的严重后果。他看到了为真恨而活着的复仇者,是怎样在杀伤对手的同时,又杀伤了自己:这是一把双刃剑。其实魏连殳最后的选择,也是鲁迅自己可能设想过的选择。鲁迅在《两地书》里跟许广平这样说过,“为了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8〕按我的理解其中就可能包括魏连殳这种复仇方式。

  在《孤独者》里,鲁迅就是通过两种声音,叙事者“我”的声音和主人公魏连殳的声音互相对峙、互相辩驳,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小说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孤独者命运的考察,但在更深层面上展开的是关于人的生存状态、人的生存希望,以及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与驳难,而且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讨论是极其彻底的,因为本来为爱我者活着已经是生存意义的底线了,还要追问在底线之后还有没有可能性,就出现了为敌人而活着这样的残酷选择。“活还是不活”,这是哈姆雷特的命题,其实也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命题,在鲁迅这里是用中国的方式来思考与回答的:他看得很深很远,从历史看到现实,从魏晋时代的文人看到他自己的同辈人,这样一种关于人的存在本身的追问,充满了鲁迅式的紧张,贯注着鲁迅式的冷气。

  到小说的结尾,人的灵魂的拷打到这个地方已经无法忍受了,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于是——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只受伤的狼,在小说中再次出现,却把那笼罩全篇的面对“死亡的轮回”的绝望挣扎的生命感受螺旋式的推向顶点。这深夜在旷野里发出的长嗥,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长嗥,无疑是魏连殳的心声,“我”的心声,也是鲁迅自己的心声,可以说是千古文人共同命运的一个象征、一个隐喻。

  但“我”还想从这里“挣扎”出来:这正是鲁迅之为鲁迅,他不会停留在某一点上,当绝望与痛苦达到顶端的时候,他又对绝望与痛苦提出了质疑,开始了摆脱绝望与痛苦的新的挣扎——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最后他由极度的痛苦恢复到平静,更准确地说,是把这种痛苦真正内化,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开始新的挣扎,新的努力,永远不停留地“走”:正是这“轻松”与“坦然”,把前面所有的惊心动魄的追问,全化作了长久的回味与更深远的思索。这样的结尾,也是鲁迅式的:它最终完成了《孤独者》这篇小说。〔9〕

  三

  读完这两篇“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你对鲁迅的精神气质,以及鲁迅的小说艺术,有什么新的感受与体认?

  最容易注意到的自然是鲁迅小说的“自我辩驳”的性质,这是反映了鲁迅“多疑”思维的特点的。他的“多疑”首先是指向自我的,如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先生所言,鲁迅有一种“内攻性冲动”,对自己拥有的全部观念、情感、选择,都要加以“多疑”的审视。如我们在这两篇小说中所看到的他对自己的“漂泊者”的身份与选择,以及他的“复仇”理念,都有一种坚守中的质疑。但他也绝不因为这种质疑而趋向另一极端的绝对肯定,他总是同时观照、构想两个(或更多)不同方向的观念、命题或形象,不断进行质疑、诘难,在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往复,在旋进中将思考引向深入与复杂化。前文所分析的《在酒楼上》里“漂泊者”(“我”)与“坚守者”(吕纬甫)在相互审视中的复杂情感与言说,《孤独者》里“我”与“魏连殳”之间的论辩,都具有这样的性质。鲁迅并不寻求一个绝对、凝定的答案,这正是显示了他的“永远的探索者”的精神气质:鲁迅自然会有自己的选择,但他绝不把这样的选择赖以存在的思想支点绝对化、凝固化,同时投以怀疑的眼光,而又不将这种怀疑本身凝固化,这样,他就把自己置于既在具体时空下有所坚守,又不受具体时空限制,进行无休止的质疑也即无休止的探索的境地中,就像以后我们将要讲到的那旷野里的“过客”,为“永远探索”的声音所召唤,永远在“走”着一样。

52书库推荐浏览: 钱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