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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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同时发现了鲁迅情感与精神气质的复杂与多层次性。如前文所分析,即以他与魏晋风度与魏晋风骨的精神联系而言,他是同时兼具稽、阮的愤激、冷峻与刘伶式的颓唐、放达的,两者在他身上既互补又相通。作为历史上的“异端”传统的继承人,正像鲁迅对他的先辈的分析那样,他自己以及他笔下的魏连殳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是一面激烈地反叛旧礼教,一面又是“守礼”即坚守基本的人伦,如对父母的孝、子女的爱的。作为永远的探索者,鲁迅身上当然有着鲜明的“生活在远方”的“漂泊”情怀,但正像《在酒楼上》所描写的那样,他依然无法摆脱“思乡的蛊惑”,并“时时反顾”。〔10〕

  正是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鲁迅所特有的“多疑”思维所形成的言说的复杂性、辩驳性,以及精神气质的多层次性,形成了鲁迅小说的“复调性”。他的作品总是同时有多种声音,在那里互相争吵着,互相消解、颠覆着,互相补充着;总是有多种情感在相互纠缠、激荡。在鲁迅的小说里,找不到许多作家所追求的和谐,而是充满各种对立因素的缠绕、扭结,并且呈现出一种撕裂的关系。这样的撕裂的文本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的。但鲁迅的《在酒楼上》的叙述却这样的从容(有研究者认为《在酒楼上》与《孔乙己》是鲁迅写得最“从容不迫”的两篇作品),把紧张包容在舒缓的节奏中;即使是《孤独者》这样具有极大的情感冲击力的作品,最后也内敛为一种具有深刻内涵的平静。——我想,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从中感悟到鲁迅小说艺术的魅力。

  从《在酒楼上》与《孤独者》的阅读中,我们还发现鲁迅小说的多重底蕴:他不仅关注人的历史与现实的命运,更进行人的存在本身的追问。《在酒楼上》对“漂泊者”与“固守者”两种生命形态的审视,《孤独者》关于“人的生存希望,生存状态和生存意义”的辩驳,都具有生命哲学的意味,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鲁迅与魏晋玄学的深刻联系(也包括“清谈”的方式)。——这也是所谓“鲁迅气氛”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是属于更深层次的。

  这里,我们还想和大家一起来读读《伤逝》——虽然它是小说男主人公涓生的“手记”,并无自我辩驳的特点,但仍有强烈的知识分子的自忏自省性,而且也充满了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追问。

  人们通常用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来阐释《伤逝》,这也不无道理,可以作为一种解读方式。但在我看来,《伤逝》也存在着多层底蕴,如果只注重爱情故事本文及其意义这一层面,至少是不全面的。或许我们还应该做更深层次的开掘。

  小说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地为全篇定下了一个“忏悔,自省”的调子——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这就自然产生了一个问题:涓生所“悔恨和悲哀”的是什么?——这是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

  由此展开的是涓生对他与子君之间的关系的追忆。如果仔细阅读文本,就不难发现,追忆是由两个阶段组成的,并相应发生了“中心词”的转移。

  大体说来,从热恋时充满爱的等待,到结合时爱的勇敢宣言,到初婚时爱的宁静与幸福,到日常家庭生活中爱的凝定,到遭到生活的打击后爱的无力,直到躲在冰冷的图书馆设计未来时爱人的缺席,中心词始终是“爱”,但却描写了一个从“爱”到“无爱”的过程,到涓生感到“子君,——不在近旁”时,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已经结束了。

  但这一“结束”,在男、女主人公的心理上却出现了不同的反应:涓生完全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爱子君,这是一个应该结束的爱情与婚姻;但子君却浑然不知,她仍沉浸在对涓生的爱的依恋中。小说的重心于此发生了悄悄的转移:由“爱”的回忆转向涓生的两难选择:“说”出自己的无爱,还是“不说”?于是,出现了新的中心词:“真实”、“说谎(虚伪)”与“虚空(空虚)。”作者的探索也由现实的爱情层面转向人的言说及其背后的生存困境的追问。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

  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

  说谎,就是“苟安于虚伪”,这是违反自己信念的,不仅会形成巨大的道德压力以至于“难于呼吸”,而且会陷入自我“冷嘲”而无力、也不配“开辟新的生路”,最终导致生命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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