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以最大的勇气,说出“真实”,就会摆脱空虚吗?
涓生怀着结束一切,开始“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的希望与决心,向子君坦言——
……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出乎涓生意料之外,完全无力承受失去爱情的重担的子君立刻陷入“恐怖”,在离开了涓生之后,“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并终于“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
涓生立刻受到良心的自责,陷入痛苦的忏悔之中——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
……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
……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一切),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这里所必须面对的自我审判是双重的:说出真话,使自己获得了真实,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了曾经给予自己以巨大的爱的“她”,让她独自承担面对真实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自然应该受到道德、良心的谴责;而同时提出的,是自己是否有“负着虚伪的重担”也即独自承担“虚伪(说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的“勇气”?而现在必须面对的事实,却是自己在这两个方面都是“卑怯者”,而且必须承受惩罚:为摆脱虚空选择了真实,却换来了更大的虚空。
这就是说,无论“说”与“不说”,选择“真实”还是“说谎”,同样逃避不了“虚空”,并且都要付出道德和良心的沉重代价。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子君的命运是悲剧性的,而涓生的处境却具有荒诞的意味。虚空或绝望不仅是一种外部的情境,而且就是主人公自身;他的任何选择因而都是‘虚空’与‘绝望’的。这种‘虚空’与‘绝望’是内在于人的无可逃脱的道德责任或犯罪感”,〔11〕也就是说,困惑是存在于人的存在本身的。
小说的结尾,是真正“鲁迅式”的——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这里的“鬼魂”、“地狱”的恐怖,“孽风怒吼”、“毒焰烧尽”的酷烈,都属于鲁迅。鲁迅正是要将他的人物(或许还有他自己)置于这样的绝境,在大恐怖、大酷烈中,完成真忏悔,并以此作为“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的“第一步”。然后——
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即使明知无论选择“真实”还是“遗忘和说谎”,都不能摆脱虚空与绝望,但仍然要将这两者都承担起来——这也正是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
而且这样的选择的困惑,是终生缠绕鲁迅的。人们熟读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却很少注意到贯穿全篇的“说(写,记得)”还是“不说(沉默,遗忘)”的困惑:“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没有?”——“没有”——“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还能有什么言语?”——“(我一定要将这一切)显示于非人间”,“我正有一点写东西的必要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呜呼,我说不出话。”不说,沉默,就意味着对黑暗现实的回避,意味着对压迫与痛苦的忍受,也就意味着生命的虚空与精神的死亡;说,又如何呢?面对“非人间”的血的屠戮,说(写)有什么用?不过是显示自己的软弱,徒然“使他们快意于我的痛苦”。而且说话(著文)能够沟通相互隔绝的心灵么?“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这是一个“沉默”导致虚空与死亡,“开口”又空虚、无用的两难选择。这一困惑对于以写作为生命实现方式的鲁迅来说,是带有根本性的。因此,直到逝世之前的1936年2月,鲁迅还写下了《我要骗人》这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表露他渴望“披露真实的心”,却不得不“骗人”的矛盾、困惑与相伴随的精神痛苦。〔12〕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我们所看到的鲁迅的文字,包括本讲所着重讨论的“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都是鲁迅在“真实”与“说谎”之间苦苦挣扎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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