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痛快淋漓的,但似乎也仍然没有解决问题,只要有新的对象,看客们也还要看下去。但鲁迅本也没有试图为人们提供完满的结局与答案。他的任务仅仅是以彻底的怀疑精神,将人的生存困境揭示给人们看。——在《铸剑》这个古老的传说里,鲁迅所要注入的时代精神与个人的生命体验,恐怕也正是这样的现代怀疑精神。
二
当鲁迅以怀疑的眼光去审视古代神话、传说,某些历史记载时,就突发异想:如果把这些中国传统中的神话英雄、圣人、贤人,从神圣的高台上拉回到日常生活情景中,将其还原为常人、凡人,又将如何?——在我看来,《故事新编》诸篇就是鲁迅这一奇思怪想的产物。于是,就有了许多奇怪的事情发生,并且有了许多奇怪的相遇。
先说《补天》。一打开这篇小说,你就会被一个宏大的结构与绚丽的场面所吸引——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女娲)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
请注意这里的色彩配置:“粉红……血红……桃红……肉红……淡玫瑰(红)”;“石绿……嫩绿……”;“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青白……纯白”。——色彩如此鲜艳神异,层次如此丰富,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这在鲁迅作品中并不多见。请注意画面的动感:“忽明忽灭”的星……“流动”的金球……斑斓的“烟霭”的飘浮……天空“突然失色”……身体曲线“消融”在闪烁的“光海”——这是生命的韵律,更是精神的飞动,却正是鲁迅艺术的神韵所在。
这或许表现了鲁迅对女娲所代表的人类与民族的创世精神的一种向往与灿烂想象。但他却在这幅神异的图景中插入女娲的无聊感,仿佛要着意地撕开一个裂口,形成一种内在的紧张。即使是在展开诗意的想象时,他也要面对现实:他更重视与强调的是,与造人、创世的伟业必然相伴随的种种精神苦闷:这或许是一个将民族创世神话还原为真实的创造过程的努力。
于是,在女娲的胯间,出现了“怪模怪样”的用什么包了身子的“小东西”,以及古衣冠的小丈夫。这是人类与民族的始母和她的创造物——委琐、自私,只知相互残杀的“人”的相遇,女娲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原先创造的喜悦与意义也因此消释殆尽。
女娲终于在无聊与怠倦中倒下。一群“伶俐”的人自称“女娲的嫡系”,“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身边,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丰腴”。——这最后一笔将小说开始时创造的神奇完全颠覆,它深刻地揭示了女娲(以及一切创造者)的历史命运:他们为后代牺牲,死后连死尸也要被利用。鲁迅将先驱者的创造业绩置于这样的荒诞的情势之中,自是含着说不尽的悲凉。
《奔月》的选材是不寻常的,也是深刻的:不写传说中“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的“古英雄”后羿〔14〕当年射落九个太阳,射死封豕长蛇,为民除害的赫赫战功,却着力铺写后羿完成了历史功业,褪去了身上英雄的神光,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以后”,他的遭遇和心境。彤弓高悬,门庭冷落,人们早已将他遗忘、废弃,后羿重提当年勇事时,老婆子甚至认为他是“骗子”;还要面对学生的背叛、暗害,以至爱妻的逃离:这遭遇是残酷的。尤其可怕的是,后羿是以“战士”作为自己生命存在方式的,在他扫荡了世间一切奇禽怪兽以后,就陷入了“无对象”的困境,连自己(以及妻子)的基本生存都难以维持,在琐屑的生活的纠缠之下,造成了自身精神的平庸化,无以摆脱内心的无聊和倦怠,以及由背叛、遗弃所引起的心境的孤独与悲凉:英雄岂只无用武之地,更是无着落,无归宿。小说结尾,后羿听说嫦娥独自奔月,愤怒地拿起了射日弓和箭——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
这神来一笔,使全篇文气为之一振,深刻地写出了这位当年的英雄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内心渴望,却依然不能抹去小说关于“先驱者的历史命运”的思考与无情揭示给读者的心灵的重压。
《理水》也有两副笔墨,写出了两个世界:以文化山为中心的,由考察大员、官场学者以及小民奴才组成的“聪明人”的世界,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色彩;而夏禹和他的同事,以及乡下人组成的黑色的世界,则完全是一个人间下层社会,禹“面目黧黑,衣服破旧”,“不穿袜子,满脚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俨然一个平民实干家。而他的同事则如“黑瘦的乞丐”,穷困、艰苦而又“铁铸”般坚定,“不动,不言,不笑”,默默地支持着这个世界。鲁迅用简练、凝重的笔触写出了对他自小就深受熏染的、存在于普通百姓中的“大禹卓苦勤劳之风”的向往。在某种意义上,这里也寄托着鲁迅的理想。但鲁迅始终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不仅真实地写出了两个世界的对立(在小说的开头,文化山上的学者是连夏禹的存在都是不承认的),更写出了二者的“合一”。在小说第四节,夏禹突然被称为“禹爷”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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