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就是华山大王小穷奇,”那拿刀的说,“带了兄弟们在这里,要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
“我们那里有钱呢,大王。”叔齐很客气的说。“我们是从养老堂里出来的。”
“阿呀!”小穷奇吃了一惊,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留下一点纪念品……”他看见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
分明是抢劫,却彬彬有“礼”地在“敬老”的“大义”下进行,还口口声声“遵先王遗教”,“恭行天搜”。这看似荒唐,却表明小穷奇比伯夷、叔齐们更懂得“先王之道”的实质,这一段描写也就具有了极大的概括力与象征性:这是为一切“假借大义,窃取美名”者画像的。
鲁迅还派来一个“阿金”,让这些“圣人之徒”与普通老百姓相遇——
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
这又是一个对比:“不食周粟”,以及背后的“义”,本来就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阔人家的婢女”阿金凭借常识也能明白;惟独饱读“圣贤之书”的伯夷、叔齐们却被绕在里边拔不出来。现在阿金一语道破,就霹雳般打破迷魂阵,结束了这出“不食周粟”的“笨牛戏”,兄弟俩只能为他们笃信的先王之道殉葬,却留下了这样一幅漫画:“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
鲁迅曾说,他写《出关》,是因为老子是一位“‘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17〕据说出关时,关官关尹喜居然提出要老子讲课;听课的是什么人呢?“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这又是一次奇特的相遇——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哈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这大概是典型的“对牛谈琴”了。“牛”固然可笑,“弹琴”者又何尝不可笑呢?而且还有几分尴尬吧。
而且还要被这些闲人轻薄地议论一番:老子也不能脱逃看客。——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瞌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关尹喜的话算是歪打正着。所以鲁迅说:“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18〕
读者在小说的结尾看到关尹喜把老子的《道德经》和充公的盐、土豆等一起放在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时,是会忍不住哈哈一笑的。
鲁迅曾说自己深受庄周的影响,〔19〕在《汉文学史纲要》里也曾高度评价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20〕但20世纪30年代有人大肆宣扬庄子“彼亦无是非,此亦无是非”的哲学,鼓吹“无是非观”,鲁迅认为这将妨碍中国人民的觉醒。鲁迅在1935年一年之内,连写了七论“文人相轻”,予以批评,并在同年12月写出了《起死》,将庄子相对主义哲学小说化与戏剧化。所谓“起死”,就是将生活在过去时空的人复生,让他与现在时空下的人对话。——整本《故事新编》其实就是“起死”的努力。现在,被庄子起死的是一个五百年前在探亲途中被人打死并剥去衣服的乡下人。于是,就有了庄子和这位赤条条的汉子的奇遇与戏剧性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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