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将可能导致内心软弱的心理欲求(如布施、同情、怜悯之类)、情感联系(如“布施心”)通通排除、割断,铸造一颗冰冷的铁石之心,以加倍的恶(“烦腻,疑心,憎恶”)对恶,加倍的黑暗对付黑暗,在拒绝一切(“无所为与沉默”)中,在与对手同归于尽中得到“复仇”的快意。——我们又由此想起了《孤独者》里的魏连殳、《铸剑》里的“黑的人”。
鲁迅的这种选择,是一把双刃剑:既对他的敌人有极强的杀伤力,而且毋庸讳言,也伤害了他自己,构成了他内在心灵上的“毒气、鬼气”的另一方面。鲁迅因此说他自己也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凡指向对手的也将反归自己,这实在是十分残酷与可怕的。鲁迅这样的“自残”式的选择,不仅付出的代价太大,而且是很难重复的,很可能是“学虎不成反类犬”。鲁迅一再强调,他的《野草》(当然也包括《求乞者》这篇)不足给青年人看,原因大概也在于此吧。
三
我们再来读几篇——读得稍微简略一点。
《希望》。
仍然是从自己对生命存在的感受、体验说起——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这里讲的是生命的“平安”状态。在《野草》里,鲁迅好几处都提到“太平”。《失掉的好地狱》一开始就写到地狱的“太平”:“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16〕《这样的战士》里也提到了“谁也不闻战叫:太平”。〔17〕“太平”是一种宁静的有秩序的状态:借用我们以后将会提到的《论睁了眼看》里的说法,就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18〕在鲁迅看来,这不过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虚假的表面的“太平”掩盖了地底下真实的矛盾与痛苦,于是受压制的“鬼魂”的“叫唤”、呻吟,也变得“低微”。鲁迅说他“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19〕,他更憎恶这地面的“太平”。在他看来,这样的“不闻战叫”的“太平”,最可怕之处,是造成的人的心灵的“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没有颜色和声音”,这是对生命活力的另一种窒息与磨耗。于是,鲁迅感到了生命的“老”化:这不仅是生理的(鲁迅这时才45岁),“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这“平安”中“魂灵的苍老”,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命题,是鲁迅的发现,更是鲁迅所要拒绝的。
于是又开始了历史的追索:“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也曾充满希望。——“忽而这些都空虚了”,只得用“自欺的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并因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但又暂存着对“身外的青春”的希望,那是“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尽管“悲凉漂渺”,却“究竟是青春”。——现在却突然发现四围的“寂寞”(也即“太平”),“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这真是步步逼退:这是一个“希望”逐渐被剥离,逐渐被掏空的过程。
我放下了“希望之盾”,于是,听到了裴多菲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其实也是鲁迅的发现:他发现了“希望”的欺骗性与虚妄性。——这同样是由“有”到“无”的过程。
但还要推进一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按一般的逻辑,“希望”既然是一种绝对的欺骗,那势必会转向“绝望”;但正像论者所指出的,“这种绝望的内在参照仍然是‘望’”,“仍然是以否定的方式承认了‘希望’”。〔20〕要彻底抛弃“希望”,就要同时抛弃“绝望”;把两者都虚妄化,完全掏空,才能达到彻底的“无”。
于是,又有了独自承担——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肉薄”是一种躯体的搏斗,不带有任何精神上的“希望”或“绝望”,“和黑暗捣乱”就是了,既不计“后果”,也不追求“意义”;而且是“由我”一人进行,与别人无关。——这非常接近前面《影的告别》里所说的“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的境界:这也是彻底的“无”向“有”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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