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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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文末又留下一句可怕的话——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准备独自承担反抗,却突然发现:反抗没有对手了!

  这又引出了下一篇——《这样的战士》。

  鲁迅曾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21〕

  鲁迅在和现代评论派的陈源论战时,多次提到他自己的“碰壁”:他把文人学士的攻击比喻为“墙”,而且是“鬼打墙”:分明存在却又无形。在《这样的战士》中,又把这种感受提升为“无物之阵”——

  但他举起了投枪。

  ……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人们首先注意的是“无物之阵”上的“旗帜”和“外套”,据说有“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还有“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可以说,这里几乎囊括了一切美好的词语,前者标志着一种身份,后者则标志一种价值,现在都被垄断了;这就是说,鲁迅这样的精神界“战士”所面对的是一个被垄断了的话语,其背后是一种社会身份与社会基本价值尺度的垄断。而这样的被垄断的话语的最大特征就是字面与内在实质的分离,具有极大的不真实性与欺骗性。这种身份词语与价值词语的垄断,正意味着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语言秩序、社会秩序的建立与垄断;另一方面,话语垄断者正是拿这些被垄断的话语对异己者——精神界“战士”进行打压与排挤,软化与诱惑:要进入就必须臣服,要拒绝就遭排斥。而鲁迅这样的精神界“战士”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这正是最彻底的拒绝与反抗:对一切既有的、被垄断的、欺骗性的身份话语与价值话语(及其背后的语言秩序与社会秩序)的拒绝与反抗,这同样也是“无”的选择;而且依然是孤身一人的独自承担。——对于以话语作为自己基本存在方式的知识分子,这样的拒绝与反抗,是具有根本性与特殊的严重性的。

  《墓碣文》。

  我们先来看墓碑上的文字——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请注意这里面前后两组概念:“浩歌狂热”、“天上”、“一切”、“希望”,这都是社会中绝大多数人常规思维下的现实经验与逻辑,或者说是《影的告别》中“你”(人之“形”)的感受,但却是虚假的。而鲁迅却是用另外的眼睛,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第三只眼睛”来看,于是,他看见的、感受到的是“寒”、“深渊”、“无所有”、“无所希望”,这显然是对前者——既有的、常规的、大多数人的经验与逻辑的拒绝和反叛,但却是更为真实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一命题则表明,惟有抛弃了既“有”的虚假的经验与逻辑,达到“无”,才能“得救”。

  但这样的自异于常规社会的“战士”就必然是孤独的:“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这又是一个反归:对现有的一切经验、逻辑和秩序的怀疑、拒绝、反叛,都指向对自身的怀疑、拒绝与反叛,即所谓“自啮其身”,也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彻底掏空”,达到彻底的“空虚”与“无”。然后才能进入对“本味”的追寻,即所谓“抉心自食,欲求本味”,也就是从人的存在的起点上追寻那些尚未被现有经验、逻辑和秩序所侵蚀的本真状态。

  但是,“本味何能知?”“本味又何由知?”这种本真状态是既不能、也无由知的。这就把自我怀疑精神发挥到极致。“答我。否则,离开!……”,面对这永恒的问题,永远求不到的“本味”,人只有“疾走”离开了。

  《颓败线的颤动》。

  这也许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征、展示的是精神界战士与他所生活的世界——现实人间的真实关系:带着极大的屈辱,竭诚奉献了一切,却被为之牺牲的年轻一代(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个社会无情地抛弃和放逐。这样的命运对于鲁迅是具有格外严重的意义的,本身即构成了对他“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人“到光明地方去”的历史选择的质疑。由此引起的情感反应与选择才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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