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已经发现,当鲁迅呼唤“生命之爱”时,他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悲凉感: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无爱的国家,一个无爱的时代。当他发出那一声“(造物)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的叹息时,他心中想着的正是自己的祖国:中国人太多,生命也太无价值,以致谁也不把人的生命当作一回事,滥杀无辜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人们真正是“无所容心于其间”了。早在20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就和他的朋友讨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少的是什么”,结论是:一是“诚”,二是“爱”。关于“诚”的问题,容我们以后再做讨论;而这种全民性的“无爱”状态正是鲁迅深感痛心,并且要竭力反抗的。他大声疾呼:“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6〕”一切滥杀无辜的罪行,一切对生命,特别是年轻生命的残害,在鲁迅那里,都会引起最强烈的情感反应;他一生留下的那些喷发着愤怒之火的文字,至今仍烧灼着每一颗良知未失的心——
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激发一点天良?
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7〕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8〕
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
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9〕
现在我们对于《兔和猫》结尾的“复仇”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这些大自然与人世间的“黑猫”们,这些任意践踏、毁灭生命,渴饮年轻人的鲜血的杀人者,绝不是鲁迅的私仇,而是民族的公敌,人民的公敌,人类的公敌,大自然的公敌。
我们更应该记住鲁迅的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并且反躬自问: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由此而形成了鲁迅作品的基本母题:“爱”——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关爱;“死”——生命无辜的毁灭;以及“反抗”——对来自一切方面的对生命的奴役、残害的绝望的抗争。
鲁迅尤其不能容忍将残害生命合法化、合理化的理论与说教——在中国,这样地鼓吹“杀人有理”,制造“流言”诬蔑死者,为杀人者开脱、辩解的“帮凶”,“从血泊里寻出闲适”〔10〕,将屠夫的残杀化作哈哈一笑的“帮忙”与“帮闲”,是绵绵不绝的。鲁迅的愤怒同样是指向这些“伪士”们的,并且不遗余力地与之战斗了一生。
鲁迅特别感到诧异与警惕的,还有将流血、牺牲神圣化的“革命高论”。可以说,鲁迅一生都在舌敝唇焦地向年轻的改革者进行“人的生命价值”的启蒙教育。“三一八”惨案之后,当有人鼓吹“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时,鲁迅反复讲这样一个“常识”:“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真正的改革者绝“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11〕。鲁迅的话说得十分沉重:只有“会觉得死尸的沉重”的民族,“先烈的‘死’”才会转化为“后人的‘生’”;如果将流过的血在记忆中淡忘,“不再觉得沉重”,先烈的牺牲将会白费。〔12〕——不难注意到,鲁迅并没有绝对地否认包括流血在内的牺牲,他强调人的“生存”并不是“苟活”,因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理想,有时是免不了要做出某种牺牲,甚至献出生命的;因此,鲁迅说:“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阻止人做牺牲。”〔13〕这里有两条界限,一是不轻谈牺牲,“不肯虚掷生命”,二是即使是不可免的牺牲,也必须是个体生命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理想而做出的自觉选择,其本身就是一种生命价值的体现,而绝不能轻信那些自己不牺牲却专门“劝诱”别人牺牲的“革命工头”的谎言,做盲目的无谓牺牲。鲁迅说得好:“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14〕对这样的专要别人去死的假革命、伪君子,应该保持必要的警惕。鲁迅还说过这样的话:“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15〕”这话说得真好:朴实无华里大有深意,耐人寻味。“教人活”,这三个字里是蕴涵着一切真正的“革命”(改革)的目的、出发点与归宿的。革命必须建立在人道主义的基础之上,也可以说是鲁迅的一个基本命题;在以后的各讲中,我们还会有更深入的展开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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