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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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1〕

  这就是说,只有在正确地“知人”,也即与异质文化的“比较”中,才能客观地“审己”,科学地把握与发扬自己之“真大”(真正价值),正视与克服自己之不足,从而产生一种对本土的传统文化与外来的西方文化的文化“自觉”。所谓“自觉”,就是克服盲目性。在鲁迅看来,当务之急就是要打破“中华中心主义”,它赋予中国传统文化以一种“至高,至上,至善,至美”的神圣灵光,从而由盲目的民族自大,导致“抱守残缺”而不思变革,鲁迅认为这才是真正民族文化危机之所在。这正是表现了鲁迅对中国的国情、国民性、民族文化痼疾的深刻认识与清醒正视:中国这个民族一“大”二“人多”三“历史悠久”,这本是好事,却成了民族的包袱,只要有机会,就会陷入“中华中心主义”,鲁迅终生都对此保持高度的警惕,随时都在提醒国人,要防止有人在“爱国”的旗号下,贩卖“中华中心主义”的私货,他们实际上是“爱亡国者”〔2〕;对那些“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鉴赏”的所谓外国“友人”别有用心的“赞扬”,更要保持清醒〔3〕。也正是从这一基本警惕与批判立场出发,鲁迅始终坚持一点:要“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异质的外来新文化,“尽量地吸收”,〔4〕在“比较”中不断破除将传统文化神圣化与凝固化的“瞒”和“骗”的迷梦,并注入新的活力,创造民族文化发展的新机。但鲁迅却要为他这一独特与深谋远虑的文化选择,受到国人的无情惩罚: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以至今天)都有人或明或暗地将鲁迅视为“民族文化的罪人”以至“汉奸”。而鲁迅却从不知悔,他的立场始终坚定:“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5〕

  鲁迅在向西方学习的问题上,同样强调自觉性,而反对盲目性。因此,在《文化偏至论》里,鲁迅在批判了“中华中心主义”以后,接着又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另一种倾向:“考索未用,思虑粗疏,茫未识其所以然,辄皈依于众志”,“近不知中国之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以所拾尘芥,罗列人前”,“喋喋誉白人肉攫(掠夺攫取)之心,以为极世界之文明者”。这里,鲁迅实际上是提出了四条明确的线:一、学习必须是独立的主体经过自己的“考索”、“思虑”所做出的发自内心的选择,而不能盲从于“众志”;二、学习不是盲目崇拜,绝不能以西方文明为世界文明的顶峰,将其神圣化与终极化;三、学习必须建立在对西方文化的实情与实质(根柢)的认真考察、真正了解的基础上;四、学习必须以认识中国的国情为前提,以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为出发点与归宿。这样,鲁迅就与那些“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誉”的“辁才小慧之徒”划清了界限,而这些人在世纪初的日本留学生界是占据了主流地位的。鲁迅这样尖锐地提出问题:“第不知彼所谓文明者,将已立准则,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诸中国之文明乎,抑成事旧章,咸捐弃不顾独指西方文化而为言乎?”

  在分别考察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分析和态度以后,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讨论《文化偏至论》这个题目:这实际上是显示了鲁迅的一种文化观的。在他看来,包括东、西方文化在内的一切文化的现实形态,都是“偏至”的,也即是不完美,不完善,有缺陷的。正视人类文化的现实形态的这种偏至性,就可以使人们不会陷入将任何一种文化神圣化、绝对化的神话,进而承认无论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是有缺陷的,同时又是各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的,它们在相互“比较”中既互相吸取、补充,又互相竞争;既互相融合,又保持各自的独立性。——鲁迅的这一“偏至”观,以及由此建立的多元发展的文化理想,正是他与流行的东、西方文化观的一个根本分歧。

  鲁迅与当时的主流派知识分子更深层次的分歧,还在于对西方文明的不同理解与选择,以及由此而决定的“中国要建设什么样的近世文明(也即我们今天所说的选择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的不同追求与设想。鲁迅指出,在当时中国思想文化界占主导地位的思潮,一是“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即主张“金铁主义”的“富国强兵”之路;另一是鼓吹“制造商沽立宪国会之说”的君主立宪的道路。而在鲁迅看来,这两种对中国近世文明道路的设计,实际上是要简单地移植西方“十九世纪末叶文明”(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西方工业文明”),即所谓“物质”与“众数”,但却又将其绝对化。而在鲁迅看来,这样一种以“物质”与“众数”为核心的西方工业文明“其道偏至”,是一种片面的有缺陷的文明,“根史实而见于西方者不得已,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他自己则提出了另一种现代文明构想:“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已兴起。”——这样两种关于中国现代文明的不同构想,正是《文化偏至论》这篇文章所要讨论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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