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有了进一步的推论——
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
这是多级跳跃思维中的第二跳,也是最关键的一跳。这也是鲁迅对中国人的生存境遇的最重要的概括与发现,与《狂人日记》里所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吃人”的历史的论断与发现,属于同一等级,都需要从鲁迅整体思想体系中去理解。这里要稍微多说几句:如我们在第八讲中所说,鲁迅思想的核心是“立人”,并指明“立人”的根本在“尊个性而张精神”,也就是说,人的个体生命(真实的具体的个别的个体的人,而非普遍的、观念中的人)的精神自由是“人”之成为“人”的本质,是衡量是否具有“‘人’的价格”的惟一的绝对的标准。只要人的个体生命还处于物质的,特别是精神的被压抑状态,没有获得个体的精神自由,人就没有根本走出“奴隶”的状态。他以此考察中国社会历史与现状,就得出了本文所说的“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的结论。——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人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都能体会、感受到,而无须论证的,只是看我们敢不敢正视。
鲁迅是反对一切“瞒”与“骗”的;他还要我们正视:中国人更多的情况下,是处于“下于奴隶”的状态的。他举例说,在中国历史中,老百姓经常受到“官兵”与“强盗”的双重“杀掠”,这时候,就很容易产生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制订出“奴隶规则”,以便遵循的心理:这与前文“当了奴隶还万分喜欢”的心理是一脉相承的,而且还有发展:身为奴隶,却希望建立稳定的“奴隶秩序”。——鲁迅行文至此,发现了这样的奴隶心理,他的心情不能不是沉重的,他的笔调也愈加严峻。
以此观照中国的历史,所看到的竟是中国人的悲惨命运:在五胡十六国、黄巢(唐末)、五代、宋末、元末与明末张献忠时代,“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百姓反不得安宁;“纷乱之极之后”,有人“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反而“叫做‘天下太平’”。由此而推出的自然是这样一个“直捷了当”的结论——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
这是本文“跳跃性”思维的第三级跳,第三个重要发现:它是对中国历史的又一个意义重大的概括。看起来这好像讲的是历史循环,其实质意义是强调,中国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走出奴隶时代”,区别仅在于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还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始终是奴隶”这一本质是没有变的。——这也就为下文做好了铺垫。
鲁迅的这一论断的另一个含义是,鲁迅赋予“先儒”(实际是孟子)所提出的“一治一乱”说以新的意义:不论是“乱世”还是“治世”,都是“主子”(少数统治者)对“臣民”(大多数老百姓)的奴役;中国历史上的所谓“作乱人物”(例如前文所说的张献忠),就其本质而言,都是给新的“主子”(例如取代明朝统治者的满清统治者)“清道辟路”的,或者他们自己成为新的统治者(例如历史上的刘邦、朱元璋)——鲁迅对中国历史上的“作乱人物”(其中有些是“农民起义”的领袖)的这一尖锐批判,虽不是本文的主要观点,也是发人深省的。
以上这一大段,是本文的主体,通过三次思想的跳跃,提出了对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与历史的三个重要的概括与判断,是充分显示了鲁迅思想与文章的批判锋芒的。
“现在入了那一时代”一问,把文笔转向了现实,也即本文的第三个层面。
鲁迅先以退为进:“我也不了然”;然后指明现实生活中尽管人们都“不满”于现状,但无论是知识分子(国学家、文学家、道学家),还是普通百姓,所走的路却或是“复古”,或是“避难”,其实质都是在“神往”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言外之意是清楚的:“现在”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而且人们丝毫没有彻底“走出奴隶时代”的要求与愿望。——面对这样的现实,面对这样的国民,鲁迅无法掩饰内心的绝望与悲凉。
于是,又反弹出挣扎的呼喊:两个反诘句,向每一个读者,也即中国的知识分子与百姓,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不满于现在,难道就只能像古人与复古家那样,神往于过去吗?
这一反问,就逼出了新的回答,另一种选择:人们不满于现在,无须返顾过去,还可以向前看:“前面还有道路在。”
行文至此,文章退进出入,曲折有致,蓄势已满,终于喷发出震天一吼——
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这一声呐喊,其意义不亚于当年的“救救孩子”,把一种全新的思维、全新的世界展现在中国人民、中国的知识分子面前——不再是在“做稳了奴隶”与“想作奴隶而不得”的历史循环中做被动、无奈的选择,而是自己创造出一个“彻底走出奴隶状态”的全新“第三样时代”;不再仰赖什么救世主,而是依靠全新的一代:“现在的青年”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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