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1〕
日本作家增田涉也有这样的观察——
有一次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走过他所住的大楼下面,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那是青色的灯光。透过台灯的青色灯罩发出的青色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一个窗门照耀着,那不是月光,但我好像感到这时的鲁迅是在月光里。……
在月光一样明朗,但带着悲凉的光辉里,他注视着民族的将来。〔2〕
鲁迅写过《夜颂》,说自己是“爱夜的人”。据说爱夜的人“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3〕——那么,那一时刻,1925年4月29日这一夜,灯下,暗中坐着的鲁迅,又“看”到了“暗”中被掩盖着的什么呢?
而且是“漫笔”。
“漫”,既是内容的“漫”无边际,又是“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漫漫”心绪,还是一种“漫延开来”的思维方式——鲁迅曾谈到自己“动起笔来,总是离题有千里之远”,“(总)是胡思乱想,……总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收不回来”,〔4〕所说的就是这种思维的联想力。同时,既称为“漫笔”,这也是“散”漫无拘,笔随心意、兴之所至的笔墨趣味。
这正是“五四”时期所盛行的文体:随笔。20世纪90年代末似乎又再度兴盛,而且有“学者随笔”之说;那么,鲁迅这篇也可算是“学者随笔”的开路之作。——不过,这已是题外话。
拉回“题内”,还要再说一句:作者既点明“漫笔”,我们在阅读时,就要注意其漫衍无际的“心事(心绪)”、“思维”、“笔墨”,从散漫无序中抓住其“思想”的要点,也即前面所说,作者独具的“夜眼”对于我们所生存的社会、历史的独特发现。
一
先读《灯下漫笔》之一。
作者首先叙述了自己(以及普通老百姓)所亲历的一件不大不小的日常生活事件:如何相信国家银行而将银元换成钞票,又如何因政局不稳要将钞票转换银元而不得,听说暗中有了行情又如何赶去兑现,即使被打了折扣也在所不惜。——正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成为鲁迅思考的起点,成为他的思想探索的开发口;最平凡的、最普遍的,也是最深刻的:这是鲁迅的杂文(随笔)思维与写作的特点。
细加琢磨,就会发现,作者在叙述中着意突出了“人”(老百姓与自己)在事件过程中心情的变化;于是注意到了如下关键词:开始换钞票时的“乐意”,停止兑现时的“不甘心”与“恐慌”,最后打折兑换、吃了亏以后的“非常高兴”与“更非常高兴”。还有一个细节也颇发人深省:第一、三、四段都写到“银元装在怀中”,感觉却大不一样:开始只觉得“沉重累赘”,几乎失去、又终于得到(尽管打了折扣)后就“沉甸甸地觉得安心,欢喜”。这里,对人对外在事件的内心反应的关注,也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构成了鲁迅杂文(随笔)思维与写作的一个特点。
问题是,作者那双“看夜”的眼睛,从这日常生活与普通人的心理反应背后,看到了、想到了什么?
于是,进入了本文的第二个层面。
而要进入这一层面,就必须实现思想(思维)的一个飞跃,这就是第四自然段(也即通常所说的“过渡段”)所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多级跳跃”中的第一级。——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这也是作者在本文中所提出的第一级判断。这一判断是紧接前文:“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绝不答应的”,现在因为有可能失去全部铜元,即使大打折扣我也万分喜欢这一事实陈述而提出的;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理论的提升(飞跃):提出了“奴隶”的概念(这一概念我们将在下文加以界说),“我们”(作者自己与普通百姓)就与“奴隶”发生了联系(“极容易变成”),而同是一个“喜欢”也有了不同的含义:如果前面几段中,“喜欢”不过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绪的一种简单描述;这里,就成了对“奴隶”心理的一个判断。而这一判断是需要加以论证的。于是有了紧接着的“假如……”这一段的假设性的心理分析与论证:当人突然陷于“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的境地时,而又突然得到“等于牛”的待遇,尽管“不算人”也会“心悦诚服”的——这样的假设心理分析,与前文有关“银元”的得失心理显然具有相似性,鲁迅的联想与推断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相似性的基础上的: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毫不相干的人与事之间,他却能别具眼光地揭示出内在的相似与相通,从而给读者以新奇的发现的喜悦。他也正是借助这样的联想,帮助读者从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去理解某些超越经验的社会历史现象与本相。本文就是从兑换银元的心理引发出这样的现象:中国历史“历来所闹的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当了奴隶还万分喜欢。”——如果前文尚是联想与推断,现在已被证实:是确定无疑的历史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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