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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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作为一个彻底的批判的知识分子,鲁迅的最大特点,还在于他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最终都要归结为对知识分子自身的批判性审视。

  于是,他发现了“资本家的乏走狗”。近年来人们关于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谈了很多,却忽略(甚至是回避)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实质性的分歧:梁实秋公开鼓吹“攻击资产制度即是反抗文明”,“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这才是正当生活争斗的手段”。〔32〕在鲁迅看来,这种将资产奴役制度合法化的说教,正是对被压迫的劳动者的蓄意欺骗:“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这就制造了一个虚幻的“假相”,人们一方面怀着“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的幻想,“安分地去耕田,种地,挑大粪”,一面视与自己处于同一地位、“同在爬”的阶级兄弟为“冤家”,互相排挤、倾轧,“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地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33〕:如我们在第十一讲里所分析,这表明“吃人肉的筵席”正在“资产文明”的名义下继续排下去,鲁迅又发现了新的压迫与奴役关系的再生产,这自然是他所不能接受,并必要加以揭露与批判的。

  而这样的为新的奴役制度的辩护,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绝非个别的存在。鲁迅在一篇题为《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的杂文里,就揭露了这样一种“高论”:“反抗本国资本家无理的压迫”;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实际上是在鼓吹一种“有理的压迫”,而所谓“有理”就是要求被压迫的工人“必须克苦耐劳,加紧生产……尤应共体时艰,力谋劳资间之真诚合作,消弭劳资间之一切纠纷”。〔34〕这样的辩护士自然是资本家求之而不得的了。因此,当鲁迅从与梁实秋的论战中,提升出“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概念时,他已经超越了梁实秋的个人性,他所面对的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典型:凡是为新的资本奴役制度辩护,将其合理化、美化的知识分子都在其中。而“乏”正是中国的这些辩护士的特点:他们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论,既无力做学理的辩解,就只有借助于权势者的权力干预来剥夺论战对手的话语权,从而“不战而胜”。——当年梁实秋就是这么做的:他在论战中,首先暗示对方是“在电灯杆子上写‘武装保护苏联’”的口号,“到××党去领卢布”的;而在30年代国民党统治下,这些罪名都是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在思想论争中,不做学理的辩驳,而想借助权力的“一臂之力”,以“济”自己批评之“穷”,在鲁迅看来,这就是“乏”。〔35〕

  这里所提出的正是知识分子与权力者的关系问题。这也是30年代鲁迅所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鲁迅在写于1931年的《知难行难》一文中,指出:“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见于《红楼梦》上的所谓‘病笃乱投医’了。”〔36〕这就是说,“做皇帝做得牢靠”的时候,就要求知识分子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帮闲”;“做倒霉的时候”,遇到了统治危机,就希望知识分子出来“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37〕但鲁迅说,帮忙与帮闲都是要有“本领”的,“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鲁迅因此而感叹:“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38〕

  鲁迅还发现,处于中国式的现代化过程中的知识分子,不仅不能根本摆脱传统知识分子充当“官的帮忙、帮闲、帮凶”,依附于政治权力的宿命,而且还面临着新的危机:在20世纪初,鲁迅即已发出片面地追求物欲,可能使人成为物质的奴隶的警告,而夸大“众治”的力量,也会产生新的危险;现在,在30年代一切都商业化、大众传媒笼罩一切的现代社会,以及将“大众”神圣化的时代新潮中,鲁迅又看到了知识分子有可能成为“商的帮忙帮闲”与“大众的帮闲”的陷阱。〔39〕

  因此,对这三种类型的“帮忙帮闲”的批判,就成为鲁迅30年代文化批判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在京、海派之争中,鲁迅即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40〕而且鲁迅还发现了二者的合流,即所谓“京海杂烩”。鲁迅分析说:“也许是因为帮闲帮忙,近来都有些‘不景气’,所以只好两界合办,把断砖,旧袜,皮袍,洋服,巧克力,梅什儿……之类,凑在一起,重行开张,算是新公司,想借此来新一下主顾们的耳目罢。”〔41〕这背后显然有商业文化的操作,鲁迅对此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在很多杂文中,都揭示了在商业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支配性影响下,20世纪3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出版、学术、文艺、教育……界的种种“奇闻”。这里姑且抄录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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