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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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于是,他看见——

  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

  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于是,鲁迅拥有了一个真实的上海,真实的中国,一个“夜气”笼罩的鬼气森森的世界,这正是那些“学识不凡的头脑”所要竭力掩饰的。鲁迅说,“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在这样的背景下,“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出现了,这是夜间写作的鲁迅经常可以看见的。且看鲁迅的观察:“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这是初出茅庐的上海妓女,但这“初学的时髦”又未尝不可看做是上海自身的象征。此时她正躲在“一大排关着的店铺的昏暗”掩饰下,“吐一口气”,感受片刻“沁人心脾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鲁迅说,“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这夜是属于他(她)们——孤独者与受凌辱者的。

  但夜终会有“尽”,白天于是到来,人们又开始遮盖自己的真实“面目”,“从此就是热闹,喧嚣”。但鲁迅却看到,“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在“白天”的“热闹,喧嚣”中,看见“惊人的真的大黑暗”,这是鲁迅的大发现,是鲁迅才有的都市体验:人们早已被上海滩的五光十色弄得目眩神迷,有谁会注意到繁华背后的罪恶,有谁能够听到“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的冤魂的呻吟?

  而且鲁迅还发现了所谓“现代都市文明”的实质:“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这发现也许是更加“惊人”的。

  “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我猜想,鲁迅于深夜写下这一句时,也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的。

  二

  鲁迅有一篇杂文的题目叫《宣传与做戏》,说外国人论及中国国民性时,常说中国人“善于宣传”,这里的“宣传”其实是“对外说谎”的意思;但鲁迅认为,即使是“说谎”,也还要“有一点影子”,最可怕的是中国所有的是无影的凭空“做戏”,而“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因为“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而我们现在是时时刻刻做戏,台上做戏还不够,回到家里,还要“做”成文章,送到报刊上发表:〔25〕“宣传与做戏”这四个字真是道破了中国的报刊的全部秘密。鲁迅在《伪自由书》里的一篇杂文,〔26〕对我们在报刊上“日日所见的文章”也有一个十分透辟的分析:这些文章都很“难”读,因为“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这样的”。因此,就像要有“看夜的眼睛”一样,在中国,也要有会“看报”的眼睛,否则是要上大当、吃大亏的。而鲁迅正有这样的眼睛,而且简直可以说是“金睛火眼”——说是“毒眼”也成。

  例如,就在前引这篇文章里,鲁迅就提出了一种“推背”式的读法:所谓“推背”就是“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以此法读报,就是“正面文章反看法”。鲁迅举例说:就看看“近几天(按:此文作于1933年4月2日)报章上记载着的要闻罢:一,××军在××血战,杀敌××××人。二,××谈话:决不与日本直接交涉,仍然不改初衷,抵抗到底。三,芳泽(曾任日本驻华公使,外务大臣)来华,据云系私人事件。四,共党联日,该伪中央已派干部××赴日接洽”,等等。鲁迅说:“倘使都当反面文章看,可就太骇人了。”——但正如鲁迅所说,这是“见过许多可怜的牺牲”才得出的“苦楚的经验”。他在许多文章中,都反复提醒人们:“防被欺。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27〕“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28〕因此,人们越是鼓吹什么正是表明越缺少什么:这些,都是可以作为“正面文章反面读”的依据的。但鲁迅又提醒我们:报纸也会登些“无须‘推背’”的真实“记载”,这样真、假混杂,让你似信非信,才能取得“宣传”的效果,我们也就不免“胡涂”起来,要辨别报刊文章的真假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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