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读中国人办的报纸,是很容易“胡涂”的,如果过于较真,凡事喜欢想,还要追问,就更“胡涂”。比如,鲁迅在1932年10月31日的《大晚报》上读到一条题为《乡民二度兴风作浪》的报道,就胡涂起来,一直到第二年的2月3日还没有想明白,只得写成篇杂文,捎带发表一点感想。引起疑惑的是这样一段文字——
陈友亮见官方军警中,有携手枪之刘金发,竟欲夺刘之手枪,当被子弹出膛,饮弹而毙,警察队亦开空枪一排,乡民始后退。……
鲁迅感到诧异和“古怪”的是:“子弹竟被写得好像活物,会自己飞出膛来似的。但因此而累得下文的‘亦’字不通了。必须将上文改作‘当被击毙’,才妥。倘要保存上文,则将末两句改为‘警察队空枪亦一齐发声,乡民始后退’,这才铢两悉称,和军警都毫无关系。——虽然文理总未免有点希奇。”
显然,这里的文句的“不通”,不是“作者本来就没有通”,而是鲁迅所说的“本可以通,而因了种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的”。——为什么“不敢通”或“不愿通”?鲁迅没有说破,但读者心里明白:明明是“官方军警”开枪打死了乡民,却要掩盖这一血腥的事实,甚至归罪于乡民,于是就出现了这“不通”的文句。
鲁迅“即小见大”,〔29〕注意到“现在,这样的希奇文章,常常在刊物上出现”,这就反映了中国言论的一个根本问题:作者连通顺地表达自己的权利都没有,经常陷入“‘不准通’,因而就‘不敢通’”的尴尬。而鲁迅还要追问:中国的作者面对这样的言论不自由的状况所采取的态度。他说:“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为艺术的艺术’家;次等聪明人竭力用种种法,来粉饰这不通,就成了‘民族主义文学者’,但两者是都属于自己‘不愿通’,即‘不肯通’这一类里的。”〔30〕——从“不准通”到“不敢通”,再到“不愿通”、“不肯通”,这“不通两种”其实是有被动“不通”的“奴隶”与主动“不通”的“奴才”的区别的。〔31〕鲁迅就这样从报上一条“不通”的新闻里,不仅读出了“官方”的专制导致的新闻不自由,更读出了一些知识分子中的“聪明人”的奴才本性:这真可谓别具“毒”眼了。
鲁迅另一篇杂文《文学上的折扣》〔32〕,也是教我们如何读报纸上的文章的。仍然从一件小事说起:“凡我所遇见的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中,往往不满于中国文章的夸大。”鲁迅批评由此而大发议论:“这真是虽然研究中国文学,恐怕到死也还不会懂得中国文学的外国人”,而我们中国人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夸大,懂得在听中国文人之言或观其文时,是万万不可轻信,而先要“打折扣”的。“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以这样的“打折扣法”来读报上的文章,鲁迅提醒我们,要特别注意两类文字,因此,要有相应的两种读法,一是故意地缩小、隐瞒,读的时候就要“将少的增多,无的化有”,因此,“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另一类是故意地夸大,虚张声势,读的时候就要“将有的化无”,假如有一天报上连篇累牍地大谈“什么‘枕戈待旦’呀,‘卧薪尝胆’呀,‘尽忠报国’呀”,那么,你千万不要以为真要有什么爱国的壮举,而只能将它“看成白纸”,不过是说说空话,什么都不会有的。
鲁迅的思考由此又伸向历史文化的深处,追根溯源:“《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战国时谈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耸听,就是以美词动听,于是夸大,装腔,撒谎,层出不穷。现在的文人虽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却还埋着老祖宗,所以必须取消或折扣,这才显出几分真实。”也就是说,报刊上的隐瞒与夸大,也是传统与现代的一种恶性嫁接,要从报上读出真实,确实不容易。
《文学上的折扣》一文结尾谈到了“对天立誓”,又使我们想起了《伪自由书》里的另一篇妙文:《赌咒》。〔33〕文章很短,一开始就进入正题:“‘天诛地灭,男盗女娼’——是中国人赌咒的经典”,“现在的宣誓,‘誓杀敌,誓死抵抗,誓……’似乎不用这种成语了”。——前者是中国的市井语言,流氓腔十足;后者却是在中国的报刊上或某些冠冕堂皇的场合经常看到或听到的。现在鲁迅又把他们牵连起来了。鲁迅首先对传统的赌咒做了现代的解析,指出这些人是“明知道天不见得来诛他,地也不见得来灭他”才发此毒咒的,“总之是信不得”,还是在做戏;而“男盗和女娼,那非但无害,而且有益:男盗——可以多刮几层地皮,女娼——可以多弄几个‘裙带官儿’的位置”。——这些事儿,本来是谁都这么做却是不便、不肯、不愿说破的,鲁迅一语戳通,就自然成了“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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