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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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也还有另外一面。这是他在《鲁迅译著书目》中提出的。文章谈到了他“被进步的青年们所口诛笔伐”,并且流露出了少有的“备觉清凄”之感。鲁迅回顾说:“我在过去的近十年中,费去的力气实在也并不少,即使校对别人的(首先是许多无名的青年们的——引者注)译著,也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决不肯随便放过,敷衍作者和读者的,并且毫不怀着有所利用的意思”,而且“我那时却每日必须将八小时为生活而出卖,用在译作和校对上的,全是此外的工夫,常常整天没有休息”。如许广平所说,如此“拼命帮人”,实在是“傻气可掬”。〔11〕但鲁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样为青年“陆续用去了的生命”,在一些“进步的青年”眼里,却成了“应该从严发落的罪恶”,其中的一位(高长虹)竟然宣布鲁迅是青年作者的“绊脚石”!如鲁迅所分析,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言太夸则实难副,志极高而心不专,就永远只能得传扬一个可惊可喜的消息;然而静夜一想,自觉空虚,便又不免焦躁起来,仍然看见我的黑影遮在前面,好像一块很大的‘绊脚石’了”。——可叹的是,这样的青年竟也是代代相传,不仅在20世纪30年代,又有创造社、太阳社的“才子”出来要“打倒”鲁迅,直到90年代(在鲁迅离世六十年后)还有一批文坛“新秀”气势汹汹地要“搬开”鲁迅这块“老石头”,连用词也如此相似!

  应该说,这来自年轻人的打击,对于鲁迅,是近乎残酷的。如他自己所说,“我先前何尝不是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甚至视我为“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这就“太过”了。〔12〕这是鲁迅的一个原则:牺牲是可以的,“废物”也无妨“利用”,但“倘若用得我太苦”,要想占有,“是不行的”。〔13〕这就是说,自我的独立,是一条底线,是绝对不能牺牲与让步的。因此,就有了《鲁迅译著书目》这篇文章中,“以诚恳的心”,对年轻一代所进的“一个苦口的忠告”——

  不要只用力于抹杀别个,使他和自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初出阵的时候,幼稚和浅薄都不要紧,然而也须不断的(!)生长起来才好。

  这里,所讨论的是前人与后人、年长者与年轻人的关系。首先是“不要只用力于抹杀别个”。在人类发展的链条上,各代人都处在平等的地位:他们都是按照历史对他们的要求,在历史提供的范围内,做出这一代人生存方式的历史选择,从而获得自己应有的历史地位和价值;因此,各代人的既具有历史合理性,又具有历史局限性的选择,都应该受到尊重。年长一代固然没有权利因为自己年纪大、有经验、有地位而轻易“抹杀”青年,年轻一代也同样没有权利因为自己年纪轻、思想新,而轻易“抹杀”老一代。历史是不断进步的,不但刚刚学步的年轻一代在处于成熟期的年长者的眼里是“幼稚和浅薄”的,而且先驱者在后来者眼里也是“浅陋”的;无论年轻一代的“幼稚和浅薄”,还是老一代的“浅陋”,都应该得到宽容和谅解,因为他们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难以避免的局限,而且没有这样的局限,各代人都将会同时失去自己存在的价值。〔14〕在鲁迅看来,惟有建筑在这种心理上的、绝对平等基础上的相互理解和尊重,两代人之间才可能建立起健全的爱的关系。而年轻一代也只有在尊重与理解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地“生长”起来,最终“跨过”那站着的前人,前人也在这被超越中最终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鲁迅所期待的他和年轻一代的关系,就像他的老师章太炎当年对自己那样,是一种“若朋友然”的关系。〔15〕——是两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之间的平等的交往,而且是相互支持,既是给予者,又同时是受者。

  二

  在《鲁迅译著书目》最后,鲁迅说了一句话:“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世界绝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将来的”。他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的。而他对年轻一代的期待最集中地体现在我们已经读过的《灯下漫笔》每一则最后的一句话——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16〕

  借用本书第十、十一、十二讲的概括,“走出瞒和骗的大泽”、“掀掉这人肉的筵宴”、“结束奴隶时代”——这就是鲁迅给“现在的青年”所提出的历史使命与奋斗目标。

  但鲁迅又说:“从此到那的道路”,我是不知道的。〔17〕单知道一点:“无须反顾”,要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寻求”。他也愿意和青年一起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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