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讲究策略,懂得必要的妥协,走迂回的路,做到有勇有谋。有这样一件事:一批山西的年轻的木刻艺术家成立了“榴花社”,希望得到鲁迅的指导;鲁迅给他们提供的意见是——
新文艺之在太原,还在开垦时代,作品似以浅显为宜,也不要激烈,这是必须察看环境和时候的。别处不明情形,或者要评为灰色也难说,但可以置之不理,万勿贪一种虚名,而反致不能出版。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28〕
鲁迅的话,也说得非常“浅显”而实在,但背后却有惨痛的历史教训:中国这个民族,要么不思反抗,总是得过且过;但一旦逼上“梁山”,又容易趋于极端,“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这样的历史是不能再重演了。
三
“五卅”运动中,有一个口号:“到民间去”,引起了鲁迅的注意与深思。
鲁迅是理解这样做的必要的,因为他深知青年学生“他们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演讲,游行,宣传之类,正如火花一样,在民众的心头点火,引起他们的光焰来,使国势有一点转机”。〔29〕而在鲁迅看来,促进民众的觉醒,以及中国基层社会的变革,正是中国的改革事业的基础性的工作。对此,他在20世纪30年代所写的一篇题为《习惯与改革》的文章里,有更清楚的阐述——
多数的力量是伟大,要紧的,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众的心,设法利导,改进,则无论怎样的高文宏议,浪漫古典,都和他们无干,仅止于几个人在书房中互相叹赏,得些自己满足。
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30〕
在同一时期的一篇演讲里,鲁迅也向大学生发出这样的忠告:“不要只注意在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实际问题也要注意些才好。”——他说,这样的“平常话”也是“在死了许多性命之后”才知道的。〔31〕
也就是说,无论从中国的改革的全局,还是从青年自身的健全发展,鲁迅都是鼓励青年“到民间去”,关注社会的实际问题的。
但鲁迅提醒年轻人:真实的民间与想象中的“我们的‘民间’”是不一样的;“单独到民间时,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这一个标语时”也是不一样的。而“将这经历牢牢记住”,“就许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32〕——这提醒无疑是重要的:只有打破在城市里、从书本中形成的对中国民间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苦痛的沉默”中获得正视现实“黑暗的勇猛和毅力”,〔33〕才会有“新的生命”与新的希望。
鲁迅还提醒“到民间去”的年轻人:要正确地认识和对待民间蕴蓄得“已经够多”的“怨愤”情绪。这“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其正义性与应该给予同情,都是毋庸怀疑的;但鲁迅深知中国国民性的弱点,所以他同时又忧虑着怨愤没有导致“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他说:“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而“历史指示我们,遭殃的不是什么敌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孙。那结果,是反为敌人先驱”。鲁迅因此对“点火的青年”提出希望——
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这声音,自然断乎不及大叫宣战杀贼的大而闳,但我以为却是更紧要而更艰难伟大的工作。
总之,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现在,应该更进而着手于较为坚实的工作了。〔34〕
这也是“用极大的牺牲”换来的“历史教训”。〔35〕
四
鲁迅还号召年轻人要甘于当“泥土”。
这是他在“五四”以后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上的一篇演讲中提出的。〔36〕——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如果将“五四”以后,胡适对青年学生的演讲与鲁迅的演讲做一番比较,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胡适在1920、1921连续两年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演讲,一再表示:“我不希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这方面做功夫。要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37〕“必须造成像军阀、财阀一样的可怕的有用的势力,能在人民的思想上发生巨大的影响”,“要造成有实力的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这才是我们理想的目的”。〔38〕这里贯穿着胡适的“精英教育”思想,他显然要引导青年学生去做对国家、人民负有指导责任的、“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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