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_石钟山【完结】(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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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终于不再理姥爷了。

  以前他和庞巧妹没离婚时,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着田心去庞师长家坐一坐,有时星期天在那里还要吃上一顿饭。但从他和庞巧妹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田心去过。他并不想因和庞巧妹的关系而影响孩子和姥爷的亲近。他只恨自己,如果当初庞巧妹不是师长的女儿,他绝不会抛弃张芳而娶庞巧妹。这些年来这么平坦地走到今天,他不怀疑这是庞师长的影响在起作用。虽然,庞师长没有关照过什么,但仅靠他和庞师长这层关系已经足够了。他现在不去庞师长家,他是在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也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平静一些。

  庞师长每天早晨都要到班车前,来看一看自己的外孙,每天孩子们上学都要坐班车去市区上学。

  田心不再理姥爷了,他躲着姥爷。

  突然有一天,田心从庞师长的怀里挣扎出来说:你不是我的姥爷,你坏,我妈也坏。

  田壮远远看到庞师长一脸尴尬。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班车。他似乎听见庞师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庞师长走了,他望着师长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庞师长苍老了许多。

  3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次他是还愿的。

  在这期间,他多次写信想把父亲接来,父亲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同意。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住在村头牛栏的小偏房里,刚开始父亲在为生产队养牛,后来这些牛都分到了每户人家,父亲没牛可养了,他仍然住在那间牛栏的偏房里。老屋早就被父亲卖掉了,父亲在死守田园,他在守望着最后一点尊严。他没有离开故土和家乡,就是为了这份尊严和一个农民的面子,多年来欠下的债务,他仍没有还上,他还欠着乡亲们的情,乡亲们的债。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来了,父亲看到李胜明就哭了,父亲真的是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不停地咳着,但他一直在坚定地活着,他为了这个念头在活着。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李胜明这次荣归故里惊动了所有村人,自从李胜明当兵走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没等村人们来看他,父亲便带着一家老小去还愿了。李胜明惊讶父亲惊人的记忆力,这么多年了,父亲仍清楚地记得某年某月借了谁家多少钱,就是零头的几角几分也毫不含糊。父亲报完帐,李胜明便连本带利地把钱还了。又深深地鞠上一躬,叫一声三伯或二大爷。三伯或二大爷就颤颤着手,很不好意思地把钱接下了,说一声:胜明这孩子,出息了。

  父亲带着李胜明终于还清了所有欠下的债,父亲又把李胜明领到村后山坡上母亲的坟前,爷儿俩坐在坟前,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李胜明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年和童年,中药味和母亲的屎尿味又逼真亲切地回到了他的脸前,他风风雨雨地跑在山路上,心里惦记着床上的母亲,他回到母亲的床前,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母亲用那双久病的枯手为他擦去额前的汗水和雨水。

  他照料着母亲,母亲就哽着声音说:孩子,是娘连累了你呀!

  母亲的话仍在耳边回响着,恍似发生在昨天。

  他久久地默坐着,真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父亲终于说话了,父亲说:老屋卖了!

  李胜明的心又颤了颤。

  父亲说:债还了!

  父亲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坟地里的母亲诉说。李胜明看见,两滴浑浊的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

  父亲说:孩子出息了,孩子回来了。

  李胜明决定在村里置办一次酒席,请上全村所有的乡亲。他和月娥结婚时没有铺张过,按乡俗,这次就算在村人面前补办一次婚礼。他的想法,得到了父亲和月娥的积极响应。

  酒席终于置办齐了,在村头的空地上,一溜摆了十几桌,村人们也到齐了。

  父亲显得特别高兴,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在每张桌前他都要停留下来,和乡亲们喝上几杯。

  父亲说:他二叔,喝了这杯。

  父亲说:他三伯,喝了这杯!

  父亲努力挺直弯下去的腰,他的脸孔因酒精的作用而显得有了血色,父亲一双苍凉的浊目,透出无限的光辉。

  父亲在酒席间,显得前所未有的兴奋,他举起酒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李胜明随在父亲身后,一桌桌走着。他说:爹,你少喝点。

  父亲摇晃着说:爹……今天高兴……高兴。

  在喜庆而又热烈的气氛中,父亲终于就一头栽倒了。父亲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这一切似乎在李胜明的预料之中,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父亲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终于找回了尊严,但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老屋卖了,那是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屋。

  李胜明决定把老屋买回来,以了却父亲最后一个心愿。买老屋的村人非常通情达理。很快就同意,把老屋还回来。

  给父亲发丧那天,李胜明一把火把老屋点燃了,火光照耀着老屋,大火焚烧着老屋,父亲在火光中入土了,父亲带着最后一颗平静的心走了。

  他带着月娥和孩子跪在了父母坟前。

  李胜明磕了一个头说:爹,娘……

  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屋的火光仍在熊熊地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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