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_迟子建【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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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桑不理睬我们,仍然端着饭回她的房间。她吃完饭后叉着腰从房间出来,突然指着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妈,以后你不能再管我了。”

  当时听完这句话我气得差点昏过去。我不是她亲妈,谁会是呢?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她就哈哈笑着指着我说:“看看你自己心虚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们能是母女俩吗?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么疏,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鸡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说话时老是没有力气,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你这样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们不知道是在哪里把我弄来的,也许你们害死了我的亲生父母,你们给我改名换姓了。好多人也都私下说过,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娴的女儿,别人都这么说,你还骗我干什么?”桑桑说完就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从那以后,她拒绝与我说话,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听,林惠娴是在哪里把我领到她家的?同事们都说桑桑的神经出了问题,劝我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就用温情来化解她的疑虑。我努力去做了,结果适得其反。我每每关心她的时候,她就挑着眉毛讽刺我:“你心虚了,就是,你心虚了,你不让我与亲生父母见面,等着吧,早早晚晚我会找到他们。”

  桑桑开始去医院化验血型, 回来后对证我的血型。当她得知我是O型血时,她就说: “你这副白菜相怎么能跟我一样是O型血呢?你在骗人!”她又开始打听她出世在哪家医院,谁为她接的生,结果调查到最后那个为她接生的医生遭遇车祸死去了,她就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她开始怀疑一切。上初中的时候,她经常旷课,老师三天两头就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太失职了,我不得不到处寻找她。有一次我在寻她的时候撞见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凉鞋被提在手中,她赤着脚旋转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为她鼓掌,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托着顶破草帽在收钱。没等她跳完,我忍无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下身子捂着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捡破烂的老头非常气愤地过来责备我,你怎么打桑桑呢?这孩子心眼好使,无依无靠,经常来这跳舞帮我赚个零用钱。我对那老头说:“我打桑桑,因为桑桑是我的女儿!”结果老头十分惊讶地瞅着我说:“你是桑桑的妈妈?桑桑说她没有父母,她是个孤儿!”那一次我被气得昏倒在街头,还是其他行人把我送进医院的,桑桑穿上她的凉鞋后就跟着几个男孩子走了。

  桑桑开始频繁地在外面过夜。她把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的。她每次回家来取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看我。有一次正赶上她爸爸画墨竹,她看了一眼画讥讽道: “这几根傻里傻气的竹子有什么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虚伪,为什么还有人赞扬它的挺拔和高洁?”接着便大骂语文课本中的范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把那些托物咏志几乎为几代人所称颂的散文咒骂为狗屎,她爸爸气得将半砚墨泼到她脸上。让她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她也就真的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也没回来一趟。老师说如果能在学校看见桑桑,那比后宫佳丽见上一回皇上还荣幸。桑桑开始谈恋爱,并且与人同居,我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桑桑去堕胎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认识我。那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堕胎,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年初冬,天开始冷了,我将她的棉衣棉裤都拿出来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我到处打听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话:告诉桑桑回林惠娴家一趟。我没有留话说让她回爸爸妈妈家,我特意强调让她回的是林惠娴家,因为我怕她的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见她一面。我的话果然奏效,有一天刮着刺耳的西北风,天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经吃完了晚饭,桑桑回来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冻得发紫,还穿着秋季的衣裳。我给她做了一顿热汤热面,然后端给她,她乖乖地一言不发地吃光了它们,后来还用舌尖舔汤勺玩。吃完饭,她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我:“林惠娴找我有什么事?”我克制着愤怒对她说天冷了,让她回来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吹着手指甲说:“就这?”我说还有其它的事想和她谈谈。她讳莫如深地冲我一笑,说:“我知道,你要忏悔了,你终于要承认你们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说:“恰恰相反,我们的确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则也不会这么关心你。”我说出了她隐瞒我堕胎的事,我说:“你才十六岁,你这么早就……”我希望好言相劝使她改变生活。不料她气急地一拍桌子说:“我堕胎又不是你堕胎,你操什么心?我爱这么干,有什么办法?”结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里怪气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后来她回到她的房间,我们在外面把门反锁上了。“让你在家蹲监狱,也比流窜到社会上害人强。”她爸爸收起钥匙,发誓不让她再离开家门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着她。我们听见她在房间又跳又叫地骂我们,然后用脚踹门,夜深时才安静下来。我们以为她折腾累了,美美睡着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们做了早饭,我打开房间唤她出来吃饭,可我发现她居然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里很冷,一扇已经封好的窗户被打开了,从暖气管向窗外飘着一根用床单接成的绳子。她将一条好好的床单撕成了碎条。我们住在三楼,她是用这根绳子荡下去的。她很灵巧,她跳起舞来总是那么轻盈,我知道她这次一走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裤被她给立在墙角,尤其是棉裤,挺壮实地矗在那里,像是谁的腿被人截断了。桑桑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辛长风、林惠娴二位同志,你们休想把我当成人质扣在家里,我的世界非常广阔。林惠娴做的棉衣棉裤傻头傻脑的,笨得要命,瞧瞧它们都能立在地上站着,这能叫棉裤吗?是铁打的吧?以后林惠娴给亲生女儿做棉衣时别絮那么厚的棉花,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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