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不知怎么就又走到了那座破庙里,这时的城门早已经关上了。
他躺在四处漏风的庙里,很快就睡着了。接下来,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河流着泪,冲他说:铁汉,你对不起我,我交待给你的事你没有完成。
在梦里,他想辩解,可又不知如何辩解。他看着大河流泪,自己也跟着流泪,大河还说:铁汉,你别忘了我们发过的誓言。
他说:我没忘。
大河执拗地说:你忘了。我知道,你把装着诺言的子弹壳埋到了地下。
他哭着喊着,人就醒了。他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
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眼闭眼的,全是县大队那些战友们的身影,他们依次地在他眼前闪过,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一边流泪,一边哽咽着,一时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天亮的时候,他走在回城的路上。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见彩凤,去向她说出一切。
他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布衣巷十八号,从地砖下取出了那枚子弹壳。他小心地从子弹壳里抠出了大河留给他的纸条,看着上面的一行字,他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一切恍惚又回到了昨天。很快,他把纸条又塞回到子弹壳里,放到怀里,匆匆去了振兴杂货铺。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正在铺子前玩耍着的孩子们。望着几个孩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腿像铅一样沉。孩子们这时候也看到了他,盼妮先是惊叫一声:爸,你回来了?
听到这一声喊,他差一点流出了眼泪,他知道,自己一次次地去寻找组织,就是希望尽快给孩子们找到安全的归宿,可现在,组织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看着孩子们渴盼的眼神,作为他们的顶梁柱,他决不能让他们受一丝半点儿的委屈。
想到这儿,他蹲下身,张开胳膊,把孩子们拥在了怀里。他努力地做出高兴的表情,冲他们说:爸回来了,以后爸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彩凤这时也走了出来,带着希望又有些犹豫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看着彩凤和抗生,心里又“别别”地乱跳一气。
那天晚上,孩子们睡下后,他轻轻地冲彩凤说:我有事要对你说。
彩凤点点头,端着一盏油灯,从里屋走进了杂货铺。
他拉过一只凳子,放在彩凤面前。彩凤刚一坐下,就急切地问:找到县大队,见到大河了?
他摇摇头,彩凤就一脸失望的神情。
他看着彩凤的眼睛说:彩凤,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以前我一直瞒着你,今天,我要对你说实话。
彩凤的表情立时紧张起来。他把怀里的那枚子弹壳拿了出来,又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那张纸条。彩凤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着把那张纸条递给了彩凤。
彩凤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当她再抬起头时,脸就白了。她抖着声音说:这是大河的字,我认得。
他猛吸了口气道:这是大河留下的。
她看着他:咋,大河不在了?
他点了点头,向彩凤讲了大河牺牲时的情形。当他说到两个人许下的承诺时,早已是声泪俱下。他说:彩凤,你放心,大河不在了,这个家还有我呢。以后,我不会让你和抗生受一点委屈,有我杨铁汉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着。
彩凤捂住嘴,压抑地哭着。
他望着彩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彩凤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撕心裂肺地冲着那张纸条说:大河啊,你咋就忍心扔下我们娘儿俩呀!你跟我说过,等把小日本赶走了,就回来跟俺娘儿俩过日子的……
那一夜,他的耳边一直响着彩凤压抑的哭声。
他坐在黑漆漆的杂货铺里,睁着眼睛想了一夜。
13.生活
第二天早晨,彩凤红肿着眼睛,把四个孩子聚集到了一起。她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杨铁汉,突然对孩子们说:你们都跪下。
孩子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她走到抗生身边,踢了一下抗生的小腿,抗生腿一软,就跪下了。军军最小、也是最听话的孩子,见抗生跪下了,也学着抗生的样子跪了下来。接着是盼妮和盼春。不只是孩子们不解,一边的杨铁汉也疑惑地望着彩凤。
彩凤指着杨铁汉,冲孩子们说:你们都记好了,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爹,我就是你们的娘。
孩子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彩凤。
彩凤红着眼睛,苍白着面孔问:你们都听清了?孩子们点点头。
彩凤这时又说:那你们现在就叫一声。孩子们高高低低地喊了声:“爹——”
彩凤似乎很不满意,冲孩子们说:大声点儿。孩子们这次齐心协力喊了起来。
彩凤终于长吁了口气。抗生这时就流起了眼泪,几个孩子都站起来了,他仍跪在那里,仰着一张泪脸说:俺有爹,俺爹叫魏大河。
彩凤挥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抗生一巴掌,哽着声音说:让你叫你就叫。
在抗生的记忆里,母亲这是第一次打他,他白着一张脸,惊恐不安地望着母亲。
杨铁汉走过去,把抗生抱起来:你这是干吗?孩子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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