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心情不好四处逛,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到旅馆,我爸问妈妈去哪了,我说不知道。妈妈是十点半回来的,我爸问她去哪了,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责备我,好像白天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过了好多年,当我参加了工作,看着旧照片,突然想起我们一起去大连的这件事,我问我妈,那一次大连的旅行,为什么爸爸每天都在海边一个人独处?我妈告诉我,那是爸爸从医生涯中第一次出现失误,造成了医疗事故。医院怕爸爸想不开,给爸爸放了一次假,希望妈妈和我能陪着他散散心。对于我爸那种好强的人而言,那无疑是他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否定。在大连的日子里,我妈不敢劝他,也不敢告诉我,妈妈每天都怕爸爸突然想不开万一在海边出了事怎么办。
拿着旧照片,听着妈妈的叙述,然后突然想到那一次我把妈妈扔在大连的繁华闹市区,我的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当时妈妈的心情已经糟糕到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唯一值得依赖的儿子却把她甩在了一个陌生城市的心脏,通向肢体的微细血管无数,她根本就找不到回旅馆的路。
胸口戳的那一刀,拔出来必死,不拔出来也有止不住的血哗哗地流。我看着我妈,她仍在回忆爸爸当时的心情,似乎对我把她甩在闹市区的事情完全遗忘了。
我欲言又止,心里憋得难受。我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问她:“那天晚上你怎么回旅馆的啊?”她想了想,很云淡风轻地说:“忘记了,反正转了几趟车就回去了。”
我笑着说:“你真厉害。”心里却特别想对我妈说一万句抱歉,看着她似乎完全不记得我伤害过她的样子,这句抱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和妈妈的关系很好,可是关系再好的人,总有一些心底的话说不出口。之后,我开始变得喜欢陪我妈逛街,她也很开心,而我也不管自己的信用卡里究竟还有多少额度,只要她看中的衣服,我都会立刻让店员包起来,然后告诉她:“我赚钱很容易的,简直是一小时赚1000 块那种节奏。”其实每次给她买完东西,我都要辛苦地还好几个月的信用卡。而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弥补大三的时候对她造成的伤害。
她说过:“我不希望每次提到‘妈妈的味道’几个字时,你永远想起的都是带着洗衣粉味儿的泡饭。”
其实我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一样,我不希望她每次走近专卖店的时候,想起的都是我把她抛下的尴尬。
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有些话说不出口,也许我们都知道,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大的伤害都不能阻止我们现在的感情如何的亲密,只是,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的话,你总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过去时光里造成的伤害——无论对方现在是否还需要。
故事写完了,时间还在继续。
我在大学宣讲的时候,曾经说起过这个故事,很多同学都被感动。有同学问:“那你现在有对妈妈说过这件事情吗?”我说没有。他问:“你打算说吗?”我想了想,回答他:“也许我不会再当面跟她说这件事了,但我会在心里一直提醒自己。很多事,说出来是一种解脱,但留在心里才能一直反省。”
我妈曾说:“你每次去大学,都跟同学们说些什么啊?我能去听听吗?”
我说:“那我回湖南的时候,你来吧。”她说:“好啊。”等到临近的时候,她又说:“我要和我的姐妹们去约会,你自己说吧。”我说:“好的。”
回来后我爸却告诉我:“你妈一直在家里上网搜索微博,看你宣讲的反应。”
亲近的人永远把话藏在心底,却用行动告诉全世界自己很在意。
2014.3.9
不能对外婆说的话
有一种孤独是小时候觉得顺其自然的事情,稍微大了之后认为那是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你才发现一切所剩无几、无能为力,只能且行且珍惜。
连着几个周末都在外地工作,一晃眼就到月底了,想着之前对外婆承诺的“我一定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即将失效,心里满是愧疚感。
给外婆拨了一通电话,照例很快接起来,仍是大嗓门在话筒里问:
“哪位?”
我见过很多人的爷爷奶奶,无一不是因为听力下降,导致无论别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都是大嗓门,但唯独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门由来已久,小时候每次听到外婆喊自己就心慌,现在隔着电话听起来却显得中气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对外婆说:“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较忙,这个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说:“没关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下个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多少号啊?”
“27 号了。”
“那你是1 号还是2 号回来啊?”外婆问得特别自然。
我突然一愣,说实话,对于外婆即时的反应,我常常分不清楚她是幽默感太强,还是因为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因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尽快回去?还是觉得这个笑话说出来,我仍然会像当年一样哈哈大笑,然后对外婆说:“你不要逗我啦。”
自从外婆的年纪过了80 岁之后,我越来越分不清外婆的幽默了。
她83 岁那年来北京看我,我约了一大堆朋友吃饭,整个席间我和好朋友们开着各种荤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话音刚落,外婆就哈哈大笑起来。
女性朋友说:“你们怎么来这么晚,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们很尴尬好吗?”
我们回答:“你化那么浓的妆坐在这里,你怕别人花一百块就把你带出去是吧?”
外婆立刻:“哈哈哈,哈哈哈。”
头几次,大家以为外婆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晚辈捧场,后来听着听着感觉不妙,然后我试探性地问外婆:“外婆,你每一次笑是为了捧场还是真的听懂了啊?”外婆特别自然地回答:“本来就很好笑嘛。”我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仍将信将疑。
外婆刚到北京时我开着车带她四处兜风。她不愿意坐在后座,一定要求坐在外孙的副驾驶座上,说是离我近。
外婆坐在车里看着北京每一座高楼,问我这是干吗的,那又是干吗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无数次我经过北京这些大楼时,我都会问自己:那么多楼,那么多空间,那么多人,他们究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这个世界,我了解得并不多。然后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抱怨干吗要起那么多楼。然后外婆就会哈哈笑起来说:“当年那么少人,那么少房子,我活得这样。现在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我还是活得一样。
你说多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嘛。”
外婆说完这一段,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外婆就像个怀春少女面对众多相亲者般,低声细语对闺蜜说出自己心底的那点儿小心思,我特有体会地附和着她:“我也觉得,要那么多楼干吗。”
52书库推荐浏览: 刘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