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微笑着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外婆突然很疑惑地对我说:
“你看,又是一辆2 号车,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这辆2 号车?”
“2 号车?”我顺着外婆的视线看着车的右侧,一辆出租车正在并行。
“哪里是2 号车?外婆你看得清车里的编号?”我很诧异。
“你看嘛,那么大一个2 贴在它的窗户旁边嘛!”外婆指给我看。
我仔细一看,那是每辆出租车上都会贴的标志“每公里收费2.00元”,那个“2”被印得老大,于是外婆就把所有的出租车都当成了“2号车”。
外婆就是这样,什么都问,什么都觉得好奇,好像我印象里的外婆一直是这样,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对我总是笑嘻嘻的。
外婆年轻的时候,中国的钨矿业发达。外婆带着全家生活在全国有名的大吉山钨矿,她是钨矿的一名选工。顾名思义,就是站在传送带旁边把混杂在钨矿里的废石子都给挑选出来。后来,外公当选了钨矿的党委书记,组织上为了照顾外婆,把外婆从选工调动到了电话接线员的岗位上。说是照顾外婆,其实是为了让外婆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里,以解放外公照顾家庭的时间。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父母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间醒来找不到他俩,就会哭着跑去医院,在病房走廊上大哭一场,谁都拦不住,那时的我四岁,父母没办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儿。
因为知道我怕孤单,所以外婆上班时就会带着我,绝不会扔下我一个人。她常常任我在电话接线间里胡来——比如我会把各种线拔出来,插到不同的孔里,她总是乐呵呵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们一一恢复原位。后来我就不让她看着我乱来,而是让她转过身数20 下,我趁机乱弄一气,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确的线插回正确的位置——现在想起来,这简直就是QQ 游戏连连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八十好几的高龄仍然如此灵动且冰雪聪明,一定与我当年对她“连连看”的培训密不可分。
因为这样每天都和她黏在一起,所以谁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当然我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取代我在外婆心里的地位。后来表弟出生了,我很爱表弟,所以当外婆带他的时候,我也会一直在旁边跟着,外婆每次哄表弟之后,就会回过头来和我对视一眼,我便迅速扭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对我的关心,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得到的关心。
其实每次她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都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虽然我装作满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没有按时看我一眼,我就会非常难受,情绪跌到谷底,之后再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有一次全家吃饭,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邻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来叫了一声表弟的名字,让他赶紧洗手吃饭。但因为没有叫我,我故意不进屋,故意不吃饭。后来小舅出来喊我,我也是很不情愿地跟着进了屋,一整晚都处于极度的难受之中,我觉得外婆已经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经完全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长辈们问我怎么了,我只摇头,什么都不说。外婆走过来也问我怎么了,我头扭过去,仍然什么都不说,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憋着不哭,鼻涕也流出来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去收拾餐桌。
我突然从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腰间,大哭了起来,然后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释:“因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妈妈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妈妈就是外婆。”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为外婆,有个外字,我不要这个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真是流着鼻涕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这么一长串,哭得天花乱坠,却轰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都给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看他们笑得那么厉害,哭的声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来,抱着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泪,她说:“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
这件事情是后来外婆告诉我的,我都不敢追问细节,因为任何追问都是对自己的讽刺。外婆回忆起来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向往,她说:
“小时候你一直跟着外婆,后来你去读大学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现在我们一年都见不到两面,幸好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我听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长大了,回到她身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向她保证,我一定会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陪她的。
直到三个月前。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话还没说两句,就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说:“你外婆脑血栓住院了。我给外婆家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我觉得不对就去外婆家找她,打开门才发现外婆脑血栓倒在客厅里几个小时,动也动不了……”说着泣不成声。
我的头嗡的一声就炸了,外婆住院了?
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最后憋出一句:“那现在呢?”
“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清醒了,认得出我们,但是说不了话了。”
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因为外婆不能说话而难过,反而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起码外婆还认得我。
连夜,我赶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从公司去机场的路上,从机场去高铁的路上,从高铁回家乡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浮现,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归途中。
还好,上次她来北京,我带她去了长城,游了故宫,看了水立方。
我想起那时,我问外婆:“外婆,从北京回湖南,我给你买机票回去吧?”
她问:“贵不贵啊?”我说:“不贵,打折特别便宜,我担心的是你高血压能不能坐啊?你恐高吗?”
她说:“我没有坐过飞机,你让我坐我就坐。”她真像个孩子。
从长沙回郴州的路上,妈妈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你外婆简直神了,不仅神志清醒,而且说话也恢复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说几句。”
然后外婆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出现了,依旧是大嗓门,只是语速变慢了很多,像随身听没电的感觉。她在那头汇报她的病情,让我不要担心,我在这边接着电话无声地落泪。
“不要担心”四个字是我从外婆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词。小时候她带我,她对我的父母说不要担心我。等我读完大学开始北漂之后,她又总对我说不要担心她。
有时候,不要担心确实是一种安慰。有时候,不要担心只是不想添麻烦。
我知道外婆不想给我添麻烦。
她喜欢每天打开电视,到处找有没有我负责制作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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