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教室就设在饭堂,前面立了块黑板。排长的第一节课讲热力发动机的原理。他是胶东人,热说成野,直到他在黑板上写下热字,我们才恍然大悟。正讲课,炊事班的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一位胖得很不通情理的姑娘走进来。排长的脸色先是愠怒,待看清来人,怒便去了,而且满脸的青春痘都显得水灵了一些。山东话也说得更加抑扬顿挫。“谢芳,有事?”那位被称为谢芳的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一批货发到车站,调度说,能动的车都去了工地,只剩下你们的教练车,帮帮忙吧,大排长。”排长两只细眼呈月牙状弯着,瞟了一下坐在我们后面一直想心事的马矮子,小心在意地问:“马班长,你看这事儿……”马班长这时早就站了起来,冲谢芳无限美好地笑着,大丈夫气概十足拍着胸膛说:“哼哼,好说,好说。”接着抖抖手里的一串开关钥匙,很快地走出饭堂。后来我们知道,这位胖得无法无天的姑娘是政委的女儿,在家属工厂搞推销。他母亲几年前过世,政委又找了位比她大三岁的继母。那继母花枝招展,在她面前脸色却是极难看的,并经常把锅碗瓢勺摔得山响。对此,政委那老头只有长吁短叹的份。终于有一天谢芳搬出家门,在家属院找了间空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经常不上班,总昏昏沉沉地睡大觉,于是便出奇地肥了起来。这一切都是许奎后来打探来的。他曾为谢芳神魂颠倒过,如若不是节外生枝,说不定真能成了政委的女婿。当然,这都是后话。送走了谢芳,排长关上门,复又讲“野”力发动机,声音明显地温柔了许多,青春痘洋溢着罗曼蒂克的情调。
休息时,大家有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排长问这问那。只有一个满脸瘦黄的兵,不笑亦不语地站在一旁,眼神似看非看地罩着我们。以后我们都叫他半仙。从新兵连到汽训排,没听他说过一句话,阴着脸,总也不见晴,头沉甸甸地垂着,难得抬起一时半刻。起初我试图望他的眼睛,希望在那里能捕捉点什么,当正面瞅去兀地止不住浑身一阵发冷。我再换几个角度去望他,他的眼睛似乎都在与我对视,冷冷的让我里里外外感到不自在。此时半仙叼着半截九分钱一盒没有商标的试销烟,一口一口用劲嘬着,整个人隐在一片朦胧里,于是那眼神愈加鬼道,愈加深不可测。
三
上了三天课以后,我们出操经过篮球场时,见政委和车管科长老远站着不知在说什么,马矮子忙从队伍的左面绕到右面,向政委和科长敬礼。政委点点头,科长也点点头。政委问“这是哪里的兵啊?”科长望望马矮子再望望我们便说:“是汽车训练排的。”“呕,”政委沉吟半晌说出几个感情无限充沛的字:“多么幸福呀!”当时我们都觉得刹那之间眼圈发热,可是并不知政委他老人家针对的是什么?
刚吃完早饭,车管科长来了。“政委指示汽训排下午去工地参观。”于是我们便乘车去了工地。工地距团部很远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一个大山沟里。山很大工地也很气派,满山坡都是红旗招展。山脊上有石头嵌出的几个赫然大字:“反帝防修”,字极工整,又用红漆涂了一遍,离几里远都能望到。山沟里人山人海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手推车汽车铲车,一趟趟从山洞口钻进钻出。我们早下了车。排长告诉我们:咱们团的人马全在这啦,一营负责钻山放炮,二营往外运石头,三营再把这些石头运出山外。三个营的人马,轮流干,昼夜不停。最后排长眼睛很亮地说:“五年了,俺刚当新兵时,这里就变成了工地。”亦兵挤上前,望望那山,望望排长的脸:“这洞有啥用?”排长一下很不高兴:“啥用?防原子弹!”亦兵不知好歹,还问:“这得啥时才能完工哩?”排长的一双亮眼暗淡了许多,啧啧舌头才答:“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这是未来的需要,共产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都离不开这个。”马矮子立在排长身后不耐烦地说:“哼哼。”于是排长就说:“到前面看看。”我们便随着排长往前走。
一段缓坡上用木头和席子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待走近细看,棚子两旁木头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棚子四周零零散散地丢了几枝纸花,棚子里仍挂着几张放大的遗像。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工地的灵堂,一次次的追悼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一阵山风刮过,地上的纸花纷纷地飘起来,吹得棚子呜呜直响。似乎这儿与山下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突然在我们身后就有人抽泣,我们一齐转过头,发现是假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正一耸一耸地在哭。马矮子脸上的肉一抽说:“哼,怎么回事儿?”我们中有人赶紧上前拉假姑娘,这下他的抽泣倒变成嚎啕了,哭得我们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当天晚上的排务会上,排长说:“张莲玉同志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假姑娘为什么看到灵棚就大嚎大哭,他说,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爸爸。这也是后话。
我们无奈假姑娘的哭,便望排长。排长这时直眼望定灵棚,一脸伟大的悲痛。于是我们便也一脑门的难过。几个老兵正靠着一辆手推车吸烟,他们都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油污的军用棉袄穿在身上没系一颗扣子,很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眉头额角。一个老兵望一眼我们撇撇嘴问同伴:“哪里的?”有个同伴望一眼山脚下停着的教练车,再望一眼我们:“他妈的,汽训排的。”“真牛x!”老兵冲着我们,把挺长一截烟头吐在脚下。我们闻声一起望他,他寻衅地瞪着眼睛又说:“真牛x!”我们马上惶恐地望排长和马矮子,他俩就像没听见似地抬脚往前直走,于是我们也赶紧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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